朱标紧了紧披风,策马并肩而行:“叔父,父皇让我们即刻返承天,你心里可还有结?”
“结在心上,路就会歪。”朱瀚望着城门洞里涌出的风,“不系。”
沈麓抱拳应声,挥手让亲兵疏成一线,护在前后。队伍出午门时,城楼上晨鼓第二次敲响,回声从瓦脊间一路奔去,像催着他们甩下这座城的影子。
出了金陵百里(此处不提其名,只言道路),地势平缓,路旁枯柳交缠,冬雀偶尔惊起,黑影一散又合。
天色像被刀刃削过,清得透亮,风却硬得像砂。
“叔父,”朱标压低了声音,“蓝玉的事,宫里说得干干净净,可我总觉得像是有人匆匆盖了盖子。”
“盖得越紧,火越难熄。”朱瀚看都不看他,“到了承天,我让风灌进去。”
“可风灌进去,火也有可能大。”
“所以要挑对窗。”朱瀚的唇角微微上挑,像笑又像没笑。
他们说话间,前队忽然勒马。探马回身,低喝:“前方石岭口渡道塌了一段,人为的。”
朱瀚抬眼,远远看见浅滩边横着两株被倒的老槐树身并排堵住水面,岸上还有新断的沙土。
风一吹,树身上的锯痕隐隐冒出湿光。
“绕不过去了。”沈麓道。
“绕,也会有人等。”朱瀚拨马向前,声音不紧不慢,“就从这儿过。”
他话音刚落,岸草里“嘶”的一声,像蛇吐信。紧接着,箭矢成?破风,直扑马首。
“卧!”沈麓翻腕将朱标的缰绳往后一抻,人已经并马挨上去,盾牌“当当”连响,将第一排箭全打落到水里。前队用马当壁,后队“味”的一声齐抽弓弦,反射上去。
水雾里,有人影一齐窜起,又倏地低伏,刀光在芦苇头上掠过一线冷。
“江岸刀子帮的身法。”沈麓冷笑,“敢在这儿拦?”
“不是他们。”朱瀚盯着对岸,“刀子只是借来用的。”
他说完,人已离鞍而起,脚尖点在亲兵缘??像飞鸟掠水??第二步已踏到倒槐上,肩头微斜,弧月刀出鞘不过半寸,寒光就已抬起一轮。
两名黑衣人正要迎上,被那半寸冷光逼得眼皮一跳。
刹那间,刀未落,二人反而先退。朱瀚脚踝一扣,刀锋轻轻一转,木槐树皮应声裂开一片,卷起的木屑直飞黑衣人的眼。
“啊??!”其中一人下意识抬手,露出手背??腕骨上刻着细细一线,像火烫的痕。
朱瀚眼中一闪:“握弩腕。”
他不追,只后退半步,刀锋平平架在树身上:“再露一个腕,我就知道你们是谁家。”
另一名黑衣人隔着雾冷冷开口:“王爷不必装不识。我们是冲太子殿下来的;把人留下,诸位便可安然过河。”
朱标在岸上,听见这话,只是向前一拨马,声音不高:“你当我是货?”
黑衣人笑了一声:“殿下是不是货,不由你说。今日只认人。
“认得出?”朱瀚轻轻一笑,“那你认我这把刀。”
话落,刀身微沉,水光像被他一寸寸压下去。
那黑衣人身形忽然僵住:“淮西旧军的‘雁回.......你是从谁那学的?”
“从打你师父的那个人。”朱瀚侧脸,“滚。”
黑衣人愣了一瞬,忽地吹了个短促的口哨。
芦苇里顿时起了三道矮影,抱着什物就往后撤。岸上的弓手还想追,被朱瀚抬手止住。
“让他们带话去。”他把刀归鞘,“告诉他们,想要太子,先过我这座城。”
黑衣人咬了咬牙,终究没再上。
几道身影在风里散尽,像被水面吞没。
沈麓看着那两株倒槐,问:“放他们走?”
“留着这条线。”朱瀚翻身回到马背,语气淡淡,“牵回去,看牵到谁脚上。”
朱标沉默了一阵,开口时声音有一点轻:“刚才若我真落在他们手里??叔父会怎么做?”
“你若落在谁手里,我就把谁的手剁了。”朱瀚说这话时,没有一点情绪,像在讲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朱标笑了笑,眼里有风把水吹得更亮:“那我不落就是。”
队伍过渡,日头举到枝梢,天开始暖起来。
泥地上留下深浅的马蹄印,一路向北,不拐不躲,直直地压过去。
入承天地界时,城上旌旗安稳,民人的叫卖透过城缝挤出来,带着烟火气。
城门官跪迎,朱瀚只抬手,声音平平:“都起。”
“王爷。”沈麓低声,“城中的巡哨,我已换成每刻一轮。”
“别换太紧。”朱瀚慢了一拍,“紧,则人心先乱。”
他刚踏进府门,院中便有一个矮壮的身影扑上来,隔着数丈就磕头:“王爷!你回来就好!”
“赵德胜。”朱瀚笑骂,“你头怎么还这么硬?”
赵德胜抬起脸,眼里喷着亮光:“王爷不在,我就硬点。有人来探,问太子殿下回不回????我说,王爷一刀下去,人头落地的那种“回‘!”
“谁来探?”朱瀚随口一问。
“…鸦巷’的货脚。”赵德胜挠挠后脑勺,“嘴紧着呢,我让人拍了两巴掌,还是不肯吐。”
“鸦巷?”朱标皱眉,“这名不吉。”
“卖草药的街,”沈麓道,“也卖别的。”
朱瀚嗯了一声:“晚上再去。”
赵德胜一听,喜得眼圈都红:“王爷是要我??”
“留下。”朱瀚瞥他一眼,“你这张脸太熟。我要去的地方,不认脸,只认脚步。”
他转头看朱标,“跟我。”
朱标点头。
夜里,承天的风更冷。城里多是矮屋,屋檐下挂着晾干的泥炭块,月光一擦,棱角分明。
“鸦巷”在一条斜斜的巷子尽头,门面不大,门上挂着一串黑壳草鞋。
门里透出一星火,像猫眼。
朱瀚走在前,手臂垂垂,指背挨着衣缝。
朱标稍后半步,一直看着他脚下的影子??影子走得很稳。
门里有人,压着嗓子问:“买什么?”
“买醒抓的草。”朱瀚回。
门闩一开,一缕旧烟气从门缝里钻出来。里面是个瘦男人,脸像枯裂的树皮,眼白里带红丝。
“生客。”他盯了两人一眼,笑,“醒抓的草不值钱,二位看这个??”他从柜底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细细的黑粉,像雨后的烟灰。
“这是什么?”朱标问。
““归魂’。”男人笑得不露齿,“吹在眼上,就像从梦里把人捞出来,再塞回去。死得安静。
朱标心里一沉:“你卖这个多久?”
“说这个做什么。你们不买,我也不拦。”男人的指节在柜面上哒哒敲,“一两银子一包,管用。
“罗宣……………”朱瀚忽然开口,“你认识吗?”
男人的手停住了。停了那么半息,又慢慢敲起来:“不认识。”
“他的喉口被割开,”朱瀚的声音不重不轻,“可他身上,还有这个的味道。”他指指那包黑粉,目光淡淡。
男人笑容一:“你开玩笑。”
“我不跟死人开玩笑。”朱瀚迈步过去,手掌轻轻按在柜上,“倒是你,今晚想跟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