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杀了我。”阿禾平静地说,“但杀不尽千万个记得的人。你今日带走这本书,明天会有十本、百本冒出来。因为记忆不在纸上,在心里,在血里,在母亲哄孩子睡觉时哼的那支哀歌里。”
良久,玄氅人合上册子,轻轻放在桌上。
“我不是来杀你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是来问你??有没有一条路,既能守住真相,又不至于天下大乱?”
阿禾望着他:“你愿意听真话?”
“只要能救这个世。”
“那就先放了那九个孩子。”阿禾说,“然后,允许每一县设立一间‘记事堂’,由百姓推选长者主持,收录口述历史,三年一汇,呈交国史馆备案。不必删改,只需存档。让后代知道,这片土地曾有过多少沉默的痛。”
玄氅人沉默许久,终是点头:“我可以奏请朝廷试行。但你必须停止四处游走,不得再煽动民变。”
阿禾笑了:“我早已不是什么领袖。我只是个医生,治的是遗忘症。”
半月后,圣旨下达:设“民间记事所”试点五处,准许百姓自行编纂乡土记忆录,官府不得擅自查禁。婺源九童获释,县令革职查办。
消息传开,南北震动。
湖南“楚语堂”燃起三天三夜长明灯;福建泉州哭坊重开,百人齐哭明代沉船遇难者;就连塞外榆林的牧民也在雪地中摆出巨大文字,用蒙文写下“我们记得”。
而阿禾,再次踏上旅途。
这一回,他去了海南岛最南端的一座孤礁。那里有一座废弃的灯塔,相传明代曾有信使被困于此,临死前刻下整部《海疆备忘录》于石壁,后被潮水淹没。
阿禾带着忆生潜入退潮后的岩洞,借着微光辨认那些被盐蚀模糊的字迹。他们用蜂蜡拓印,用炭条描摹,整整七日不出洞穴。当最后一行字复原成功时,忆生突然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先生……这里面写的……是我们家的事啊!”
阿禾一惊,细看那页:
>“万历三十八年,琼州卫军户忆氏全家十二口,因拒缴额外军饷,遭诬通倭,男丁斩首,妇孺发配崖州为奴。唯一幸存幼子,由渔人收养,改名‘逃儿’,终身未娶,唯养鹦鹉一只,日日教其呼父兄之名。”
阿禾猛地转头看向忆生:“你……原来你是……”
忆生泪流满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根之人。可今天我才明白,我的根,就埋在这片石头里,被海水泡了百年。”
阿禾扶起他,声音哽咽:“所以你不是继承了我的名字。你是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两年后,第一部《中国民间记忆总集》正式刊行。全书共一百二十卷,收录自洪武至万历年间各类口述史料、遗书、碑文、账册、歌谣等逾十万条。主编署名为空白,唯有扉页印着一行小字:
>“执笔者无数,守护者无名。”
阿禾没有出席发布仪式。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广西一处侗族山寨的鼓楼前。那天正逢春祭,全村老少围坐一圈,轮流讲述祖先如何抵抗土司压迫。一位百岁老妇唱起一首失传已久的叙事歌,歌词讲的正是“哑井”矿难。
阿禾坐在角落,闭目聆听。歌声结束时,他睁开眼,从怀中取出那枚伴随一生的铜铃,轻轻放在鼓面上。
然后,他起身离去,再未回头。
数月后,岭南暴雨成灾,山体滑坡冲开太行山那座破庙。槐树倾倒,神像崩裂,藏于腹中的《哑井录》手稿重现人间。经学者考证,文中提及的矿主家族至今仍有后裔居庙堂高位。证据确凿,朝野哗然,三名官员引咎辞职,朝廷下令彻查百年积案。
与此同时,在云南边境一所小学里,一群少数民族儿童正在练习用新创的文字书写一句话:
“我记得。”
教室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数百个红点,每一个,都对应一段被重新唤回的记忆。
而在西北某处荒原,一场沙暴过后,旅人发现一口古井旁立着一块石碑,碑上无字,唯有一行深深的刻痕,形如“冤”字。井底深处,隐约传来三声铃响,悠悠荡荡,不知来自哪个年代,又将唤醒谁的梦。
阿禾或许已经离去,或许仍在路上。
但他的脚步声,早已融入这片土地的呼吸之中。
每当有人拒绝遗忘,
每当有孩子认真写下一句“我爷爷说……”,
每当深夜灯火下有人默默整理一份旧账本、一封遗书、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铜铃,就会再度响起。
它不在风中,
不在树梢,
不在某个人的颈间。
它在每一个不肯闭嘴的灵魂深处,
轻轻摇动,
一声,又一声,
穿越百年光阴,
诉说着同一个名字:
**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