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原本不存在于任何地图,是由数十艘沉船焊接而成的巨大平台,中心矗立着一台巨型量子调制器,外形酷似倒置的钟楼。这里是“伪忆中枢”的实体终端,也是目前全球虚假记忆广播的源头。每天有超过十亿人通过植入式芯片接收其信号,沉浸在被精心设计的“完美过去”中:战争从未发生,亲人从未离去,仇恨只是误会,历史是一场温暖的误会。
岛上守卫森严,武装机器人巡逻不断,空中还有隐形无人机群编织成防御网。任何人接近五十公里范围,都会遭到定向声波攻击,导致意识混乱乃至脑死亡。
然而就在黎明前一刻,海面突然沸腾。
无数银铃从海底升起,密密麻麻,如同鱼群迁徙。它们彼此碰撞,奏响那首古老的童谣,音波精准匹配量子调制器的共振频率。紧接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踏浪而来??没有船,没有飞行器,她只是走在水面上,白衣飘动,发丝飞扬。
是苏晚。
或者说,是她的意识聚合体。
她的身体由亿万记忆碎片构成,每一秒都在重组更新。有时显现为少女模样,有时化作老妪轮廓,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发光的人形轮廓。她走到岛屿边缘,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枚破碎的银铃。
“你还记得吗?”她开口,声音却来自四面八方,“那个答应永远守护你的承诺?”
岛上警报狂鸣,防御系统全力开火。激光束、电磁炮、纳米蜂群倾巢而出,可所有攻击在触及她之前便自行偏转,仿佛被无形屏障弹开。那些银铃环绕她旋转,形成一道音律护盾,每一个音符都是某个人类灵魂深处的真实呐喊。
她继续前进。
一步,两步,三步……
每走一步,岛上就有一个人跪下。
不是被控制,而是自发。有的是研究员,有的是士兵,有的是被雇佣来维护系统的程序员。他们捂着头,痛苦呻吟,因为在那一瞬间,被封锁的记忆如洪水决堤??他们想起自己曾深爱过却被强行遗忘的人,想起自己犯下的罪行,想起那些本不该被美化的历史真相。
“停止!”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钟楼顶端传来。
一名身穿银色长袍的女子现身,面容年轻得近乎非人,眼神却沧桑如古井。她是“共忆管理局”现任最高执行官,代号“零识”,据说大脑经过七次迭代改造,已实现绝对理性,不再受情感干扰。
“你代表的是混乱,”她说,“而我们需要秩序。你知道有多少人在你的‘真实’中崩溃吗?有多少家庭因回忆起背叛而破裂?有多少国家因揭露旧罪而陷入动荡?我们提供的是和平,是治愈,是希望!”
苏晚静静看着她:“那你告诉我,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零识愣住。
“你不知道,对吧?因为你出生时就被切除了所有家族记忆。你以为自己追求的是真理,其实你只是别人编写好的程序。你说我带来混乱,可真正的混乱,是一个连‘我是谁’都要靠数据库查询的世界。”
她举起银铃,轻轻一摇。
铃声扩散,无声无息,却穿透整座岛屿。
刹那间,量子调制器发出刺耳哀鸣,表面浮现蛛网般的裂痕。那些曾经被抽取情感的孩子们的意识,在虚空中浮现,手牵手围成一圈,齐声唱起那首童谣。他们的声音稚嫩却坚定,像春天破土的草芽,不可阻挡。
零识踉跄后退,双手抱头,脸上第一次出现恐惧。
“不……这不是真的……我的人生是自主选择的……我没有遗憾……”
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的眼泪。
一滴,两滴,三滴……
她跪倒在平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痛哭失声:“妈妈……我记得你的味道……你煮的姜汤……总是太烫……你会摸我的头发说……不怕……不怕……”
钟楼崩塌。
量子调制器炸成光雨。
伪忆潮,终结。
当第一缕阳光洒落海面时,整座人工岛开始下沉。那些曾参与制造谎言的人,有的选择随岛沉没,有的跳入大海游向远方,还有一部分人聚集在一起,默默拆卸剩余设备,将它们沉入最深的海沟,作为对过去的赎罪碑。
而在世界各地,人们陆续从梦境中醒来。
他们发现自己哭了,却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但他们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回来了。
也许是勇气,也许是悲伤,也许只是重新学会了心疼。
五年后,地球成立了“记忆共治联盟”,不再由单一政权掌控历史叙述权。每个新生儿都会在脐带血中植入一枚微型记忆晶片,用于终生记录真实情感体验,并自愿上传至公共记忆库。学校课程新增“共忆课”,学生们每周都要进入安全级记忆回廊,亲历祖先的喜悦与苦难。
火星殖民地也传来了好消息:首批移民已在红色荒原上种下第一片麦田。领航员在日记中写道:“这里的风很冷,吹不动麦穗。但我们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会像地球上那样金黄起伏。因为我们也带来了铃铛,挂在田埂边。风起时,它会告诉我们,有人正在想念。”
又一个夜晚降临安第斯山谷。
孩子们在教室里熟睡,窗外极光依旧流淌。那串移动的亮点仍在闪烁,三个字,一遍遍重复:
“我在。”
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即将消失的刹那,分裂成三道轨迹,交织成一座微小的桥梁形状,随即湮灭。
第二天清晨,小女孩捡到了一枚嵌在泥里的银铃。
它锈迹斑斑,铃舌断裂,可当她捧起它贴在耳边时,却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回应:
“我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