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被狂风卷走。
而与此同时,长安城内的“赤松祠”却突发异象。那尊高达九尺的祖神金像,一夜之间双眼流血,口中吐出大量黑色虫卵,孵化出的竟是形如心钥的怪蛾,四散飞入民宅,啃食家谱文书,唯独放过《无名者名录》。
百姓惶恐,纷纷传言:“伪祖发怒了!”
李昭宁趁机联合各地幸存的忆语学堂,在清明当日举行“共耕礼”。千名农夫齐聚京畿荒地,每人手持一把刻有真名的犁铧,在土地上共同翻耕出巨大字符??“我是谁”。
随后,他们将《众生相》裁成小块,裹以种子,混入肥料,撒入新垦之田。传说这些种子长出的麦穗,穗尖微红,如同凝血,煮饭时竟能闻到淡淡墨香。
数月后,关中大旱,唯有这片“真名田”禾苗青翠,颗粒饱满。饥民争食此粮,有人梦见亡亲托梦:“吃了这饭,别忘了是谁喂你活命。”
朝中权臣震怒,斥为“妖术惑众”。御史台联名上奏,请诛裴昭然以正纲常。皇帝犹豫再三,终召其入宫问话。
紫宸殿上,烛火森然。皇帝端坐龙椅,目光复杂:“裴卿,朕知你无私心,可民心易乱,国赖稳定。你执意推行这些……非常之举,就不怕天下大乱吗?”
裴昭然跪地,声如磐石:“陛下,真正的乱,不是百姓记住了自己是谁,而是他们被逼忘了自己是谁。今日若斩断记忆之根,明日便是万民失魂。与其如此,不如让火焰烧尽谎言,哪怕连我也葬身其中。”
皇帝久久无言,忽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
裴昭然抬头,眸中金青流转:“真,是吴三老人宁愿变成沙也不肯认贼作父;是李昭宁宁可饿死也不接受‘贵女’身份;是我明知归真阵会让我忘记自己,仍选择启动它。真,从来不怕牺牲,只怕沉默。”
殿外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他苍白的脸。
皇帝闭目良久,终叹:“罢了……准你继续办学,但须迁至终南山下,远离京城。”
裴昭然叩首谢恩,退出大殿时,袖中那颗忆蛊残珠再度震颤。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退让,风暴仍在酝酿。
果然,半年之后,北方边陲传来战报:一支自称“赤松义军”的叛军攻陷三城,首领乃昔日参与共忆大典的一名记史民,因妻子不肯改姓“昭”而亲手将其杀害,宣称“血祭清族”。
裴昭然闻讯,立即召集所有幸存讲师,在忆灯堂举行“守心仪式”。众人围坐一圈,手牵手,轮流讲述自己最不愿回忆的过去??有人说起父母被当作“贱种”活埋,有人坦承曾为求生出卖同伴,李昭宁则第一次公开提起七岁那年,她在认祖仪式上看到其他孩子割腕滴血,吓得尿了裤子,却被族老讥笑“不配为人”。
“我们都曾软弱,都曾恐惧。”她说,“可正因为记得这些,才更能分辨什么是真的疼,什么是假的荣。”
那一夜,心钥感应万千共鸣,自发升空,悬于忆灯堂之上,洒下柔和光雨。凡是沐浴其中者,胸口皆浮现出一道淡金色印记??形如灯笼,内藏一字:“我”。
自此,这批人被称为“守灯使”,行走天下,专破伪祖骗局。他们不带刀兵,只携《众生相》残卷与一小盏油灯,所到之处,只需点燃灯火,诵读真名,便能让被蛊惑者短暂清醒。
然而,代价也随之而来。
三个月内,十二位守灯使遇害。有的被乱石砸死,尸体旁插着写有“忘祖者死”的木牌;有的被吊在村口古树上,口中塞满伪造的家谱纸屑;最惨的是江南那位女讲师,她被族人绑在祠堂梁上,逼她当众撕毁《无名者名录》,她不肯,便被生生剜去舌头。临终前,她用血在地上写下最后一句话:
>“我的名字……还在书里……就没死……”
李昭宁捧着她的遗书哭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她独自登上万人墙最高处,取出一枚特制黄符??此符非裴昭然所绘,而是她以十年心血研习愿力之术,结合《无名者名录》法则,自创的“真名镇魂符”。
她将符纸点燃,灰烬随风飘散,落入墙缝之中。
刹那间,整面万人墙剧烈震动,所有铭文同时发光,汇聚成一道冲天光柱,直贯北斗第七星。远在西域的沙地猛然隆起,竟形成一座微型城墙轮廓,虽瞬息崩塌,却清晰可见四个大字:
>“吾名为真”
裴昭然站在山顶,望着这一幕,老泪纵横。
他知道,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只要人类还渴望归属,还会因孤独而幻想高贵出身,忆蛊就会一次次重生,换皮改面,潜入人心。
但他也看见,越来越多的孩子学会在入学第一天大声说出:“我叫某某,我的名字是我娘在逃难路上起的。”
越来越多的村庄开始拆除虚假宗祠,改建“忆语亭”,供人讲述真实过往。
甚至有几位皇室宗亲悄然来到终南山,请求将自己的家族秘史录入《补遗卷》,坦言祖先实为冒籍攀附,并自愿放弃爵位继承权。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守名节。
这一夜,全国上下万家闭户,灯火通明。人们不再仅仅焚烧记忆,而是将写好的纸条折成灯笼形状,挂在门前树枝上。微风吹过,万千纸灯轻轻晃动,宛如星河流转。
李昭宁牵着一群孩子走过山村小路,听见家家户户传出低低吟诵声:
>“我没当过官,但我养活了一家人。”
>“我不识字,但我记得每顿饭谁先动的筷子。”
>“我不是英雄,但我没丢下受伤的战友。”
她停下脚步,仰望星空。
北斗第七星依旧明亮,仿佛一颗永不坠落的眼睛,注视着这片饱经谎言却始终不肯屈服的土地。
裴昭然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阿阮若在,定会说??这一代守灯人,比我们强。”
李昭宁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本新册子:“我给学生们编了本教材,叫《真名课》,第一章就写:‘当你问“我是谁”时,请先听一听,心里有没有另一个声音,在替你回答。’”
裴昭然接过翻看,见末页附有一首稚嫩小诗,批注仍是那熟悉的朱笔小字:
>此诗可入《补遗卷》,题曰:《真名赋》。
他合上书,望向远方。
终南山巅,云雾渐散,朝阳初升,万道金光洒落人间。
那只“阮”字灯笼仍在燃烧,火光跳跃,映照出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以及脚下那条漫长、黑暗、却始终亮着微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