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启动当日,百余名志愿者从各地赶来。有人背着书箱徒步三天,只为送来一百本儿童绘本;有位残疾女教师坐着轮椅,带来她亲手绣的“素心”二字挂毯;更有一位九十岁的老妇,由孙子搀扶着,在开工仪式上颤巍巍地唱起一支几十年前的扫盲歌谣:
>“黑咕隆咚屋里不出灯,
>咱们妇女要做明眼人。
>一笔一划写‘自由’,
>字字照亮心头冰……”
歌声苍老却穿透云层,许多人默默跟着哼唱,泪流满面。
施工期间,林小禾坚持每日巡山。她在每一处关键节点留下语音记录,录入“回声谷”数字档案库。某日在启程岭发现一块残碑,上面“女子不得登山”的禁令已被人为凿毁,只剩半个“女”字嵌在石中。她蹲下身,用毛刷轻轻清理苔藓,忽然听见身后脚步。
是田秀兰的母亲,背着竹篓,手里拿着一把野花。
“老师,我来献花。”她声音不大,却清晰,“我女儿告诉我,这里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我想……我也该来听听。”
林小禾扶她坐下。片刻沉默后,女人低声说:“我七岁那年,爷爷把我许给人家做童养媳。临走前夜,我偷跑出去,在私塾窗外听了半堂课。先生讲《三字经》,我记住了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我一直记得,可从来不敢说。”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林小禾:“现在我能说了。我还想去夜校,学写这句话。”
林小禾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时,林小禾常独自登上朗读崖调试设备。某晚,她按下录音键,轻声说道:
>“我是林小禾。今天是我母亲被带走的第五十八年纪念日。五十八年来,很多人问我恨不恨。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当我看见一个女孩拿起书本时眼里的光,我就知道,那场黑暗从未赢过。”
>
>“这条路上,有太多人倒下,也有太多人站起来。她们不是英雄,只是不愿低头的女人。而我要做的,不过是让她们的名字不再随风消散。”
>
>“如果你听到这段声音,请记住:你脚下踩的,不只是石头,是无数人用一生铺就的尊严。”
录音结束,山谷寂静。忽然,远处传来细微声响??是风穿过石缝,还是某个未眠的灵魂在回应?
项目进入最后阶段时,意外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冲毁了部分刚铺设的栈道,所幸无人伤亡。抢修会议上,有人提议缩减规模,先完成主体工程。
“不行。”林小禾坚决反对,“如果因为一次塌方就退缩,那和当年放弃修路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带头加入抢险队,连续三天守在工地。陈砚陪她熬过两个通宵,两人蜷缩在临时帐篷里啃干粮时,他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父亲也曾参与过这类工程。六十年代,他奉命拆除一条‘女子道’,说是‘破四旧’。他从没提过这事,直到临终前才说:‘那一锤,我砸得手抖。’”
林小禾静静听着,然后说:“所以你现在走的,不只是我的路,也是他的赎罪之路。”
他苦笑:“也许吧。但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们的选择。”
一个月后,“回声谷”如期竣工。开放首日,细雨霏霏。数百人冒雨前来,其中包括二十多位曾在不同年代为女性教育奔走的长者。他们在素心广场前默立良久,随后逐一走向无名碑,放下一朵白菊。
林小禾站在高处,望着蜿蜒山道上移动的身影。孩子们在启程岭朗诵课文,母亲们在暗夜坡分享经历,年轻人在朗读崖讲述梦想。声音层层叠叠,汇成一片温柔的潮。
一位记者问她:“您觉得这一切有意义吗?毕竟,改变太慢了。”
她望向远方,轻声答:“你看那棵槐树,十年前只有一根枯枝。如今它撑起一片天。改变从来不是瞬间的事,但它确实在发生。”
当天傍晚,她收到教育部正式通知:**“女子道”成功入选国家级非遗名录**,将成为全国首个以女性觉醒为主题的活态文化线路。
她没有欢呼,只是将消息截图发给了吴月娥。老人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夜幕降临,春禾学堂举行小型庆功宴。饭后,学生们围着篝火跳舞,笑声惊起林间的鸟。林小禾坐在一旁,翻看新一期《她说?家常》读者反馈表。最后一栏写着建议:
>“请增加‘我的母亲学会了写字’专栏。”
她笑了,提笔写下批注:**立即增设,每月一期。**
陈砚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累吗?”他问。
“累,但值得。”她靠在他肩上,“你说,妈要是看到今天,会不会笑?”
“一定会。”他说,“而且会说:‘这丫头,总算没辜负那场雪。’”
她愣了一下:“哪场雪?”
他从包里取出一本破旧笔记??竟是母亲早年日记的另一册。翻开一页,日期是1963年1月15日:
>“今日大雪。小禾发高烧,我在床前守了一夜。她迷糊中一直喊‘妈妈,路滑,别摔着’。我问她做什么梦,她说梦见我和很多阿姨一起修路,天上飘着雪,可大家都不冷。我想,或许孩子比我们更懂希望。”
>
>“愿她长大后,不必再为一条路奔走。若不能,愿她走得坚定。”
林小禾读完,久久无言。烛火映在她脸上,泪水滑落,却带着笑意。
春天真的来了。
不只是季节的轮回,更是无数沉默被唤醒、无数伤痕被正视、无数名字被重新呼唤的开始。
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会有风雨,会有阻拦,会有新的遗忘试图覆盖旧的记忆。
但她也相信,只要还有人愿意倾听,愿意行走,愿意讲述??
春天,就永远不会只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