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入秋了,乌江渡口的茶摊上,两个赤膊的纤夫蹲在条凳上,粗陶碗里的老荫茶腾着热气。年长的老赵拿汗巾抹了把脖子,冲对岸萧家大宅的飞檐努了努嘴:“龟儿的!萧大少硬是凶(厉害)!祠堂砍人那阵仗,老子在江对岸都听见枪响!”
年轻的小顺子嘬了口茶,茶沫子沾在胡茬上:“你懂个铲铲!人家这叫‘刮骨疗毒’!昨儿我去盐井送桐油,听账房先生摆,萧家现在给长工顿顿有腊肉,娃儿读书不要钱!就连我家幺儿都能去小学读书了!这个娃儿也争气!在城东小学考了头名,先生奖了支钢笔——洋墨水写的字,啧啧,比道士画符还周正!”
老赵嗤笑:“你个莽子(傻子)!没萧家施粥,你早饿成江里的水打棒(浮尸)了!”他忽然压低嗓子,神叨叨地凑近:“听说没?萧大少那个洋婆娘,长得比画上的仙女还抻敨(漂亮),昨天在码头给叫花子发馒头,说的龙国话比县太爷还地道……咦?你看那里!铁壳壳船嘢!我在渝州见到过,没想到能在这儿也看到了!太稀奇了!”
江风卷着他们的絮语,混入渡船的汽笛声中。一艘挂着漂亮国旗帜的船只缓缓地驶入思州湾。
萧河立在账房檐下,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青灰长衫上烙下斑驳的光影。杨老四攥着账本候在一旁,见他指尖在“三万大洋”的条目上顿了顿,忙解释:“刘督军派来的副官昨儿又催了,说是要修什么‘剿匪公路’……”
“他翘起屁股我都晓得他屙啥子屎!给他。”萧河撂下账本,袖口露出半截瑞士怀表链子,“再添五千,说是给弟兄们的酒钱。”他顿了顿,忽然轻笑:“公路修到黔东,我还不知道他想什么吗?放心,他刘现世迟早得翻倍吐出来。”
杨老四会意,揣着汇丰支票退下时,差点撞上门槛边偷听的萧雪。小丫头抱着糖罐子咯咯直笑,发辫上的银铃叮当乱响:“大哥!娘喊你去尝一哈新打的花甜粑!(糍粑的一种变种)还有酸汤鱼哦!”
萧河走出屋子,摸了摸小丫头的头。“要等!等大哥把手头的事忙完了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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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家的花厅内,萧母将翡翠镯子套上凯瑟琳手腕时,满屋的亲戚屏住了呼吸。那镯子是汪家祖传的老坑玻璃种,水头足得能照见人影。
“戴着,莫推。”萧母拍拍凯瑟琳的手背,眼角笑出细纹。她今日特意换了绛紫团花褂子,发髻簪着亡夫送的珍珠步摇——三十年前,她便是戴着这步摇,从汪家大小姐变成萧家主母。
凯瑟琳颊边飞红,生涩的黔东方言混着德语腔调:“谢谢……娘。”她腕子白得似景德镇的甜白瓷,翠色流转间,连向来挑剔的三舅都咂嘴:“这妹儿,比庙里的观音娘娘还体面!”
萧雨端着酸汤鱼进来,闻言打趣:“三舅,上回你还说醉春楼的赛金花像观音呢!”满屋哄笑中,萧河悄悄勾住凯瑟琳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