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钢三号高炉的烟囱在暮色中吐着暗红色的烟,像一道凝固的血痕。雷宜雨站在厂区西门的水泥墩上,脚下踩着半张被油污浸透的《工人日报》,头版头条的“下岗分流动员大会”几个铅字已经模糊不清。远处礼堂的喇叭正循环播放着厂领导讲话,电流杂音里偶尔蹦出“优化结构”“阵痛期”之类的字眼,被江风吹得支离破碎。
老吴从铁栅栏的缺口钻进来,工装裤膝盖处蹭满了铁锈。他摘下安全帽,露出汗湿的鬓角——那里有道新鲜的擦伤,结着蓝绿色的痂。
“三车间闹起来了。”他喘着粗气,从兜里掏出半块被压扁的绿豆糕,“保卫科老刘给的,说财务室今早锁了劳保柜,连肥皂票都要登记领取。”
雷宜雨接过绿豆糕,指尖沾到一点黏腻的馅料。这是厂里食堂最后一批福利点心,糖精放得太多,甜得发苦。他望向锅炉房方向,几个穿深蓝色工装的身影正围着公告栏指指点点,最前排的人手里攥着张纸,纸角在风里簌簌抖动,像只垂死的蛾子。
苏晚晴从厂办大楼侧门闪出来,呢子大衣里鼓鼓囊囊的。她走近时,雷宜雨闻到了钢板印刷油墨的味道——那是被体温焐热的档案袋气味。
“名单有问题。”她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没动,“三车间下岗比例38%,但去年人均工时全厂第一。”大衣下露出牛皮纸一角,上面用红墨水圈着几个名字,墨迹晕染得像血迹。
礼堂突然爆发出嘈杂声。有人砸了热水瓶,碎玻璃的脆响混着方言叫骂涌出来。雷宜雨看见保卫科的人往那边跑,橡胶警棍在腰间一颠一颠的。老吴趁机拉开工具包,露出里面泛黄的账本——封皮上“武钢三产公司1991-1993”的字样被机油浸得发黑。
“会计小张偷出来的。”他指甲缝里还嵌着煤灰,“九二年废钢渣的运输记录,和周瘸子那艘沉船对不上。”
厂区广播突然刺啦一声,厂长的声音被放大到失真:“……党员要带头!这不是失业,是转岗!是机遇!”雷宜雨看见公告栏前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个两鬓斑白的老工人把安全帽狠狠摔在地上,帽衬里飘出张粮票,1990年版的,已经被汗水浸成了糊状。
苏晚晴突然拽他袖子。厂办二楼窗口,郑明正在和劳资科长说话,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夹。阳光透过脏玻璃照在他脸上,颧骨投下的阴影让表情显得阴鸷。劳资科长点头哈腰地递烟,打火机连按三次才打着火。
“他在查九二年的分流预案。”苏晚晴的呼吸喷在雷宜雨耳畔,带着薄荷糖的凉意,“但真正的名单在……”她拇指往西边指了指,那是厂医院的方向。
老吴啐了口唾沫:“狗日的,拿工伤鉴定做文章。”他虎口的伤疤结了蓝绿色硬痂,是上周搬钢渣样本时蹭的。雷宜雨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少了一截——那是八年前三号高炉事故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