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把孩子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顺着他乱发:“奶奶骂人,是心里苦。娘小时也嫌你姥姥唠叨,可后来你姥姥走了,娘想听也听不着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像从井里提水,一桶一桶往上拽,“你们看奶奶的拐杖,磨得发亮,那是她年轻时拄着去河边给娘捡螺蛳补身子磨的。如今她老了,咱就把这亮,再磨回她心上。”
屋外,雪花扑窗。七七把孩子们的手按在自己围裙上——那围裙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发白。“平孝,就是平常日子里的小针脚。奶奶咳了,你们去捶背,别等娘吩咐;爷爷想吃口软的,你们把窝头掰成渣泡进汤里。这些事小得像芝麻,可日子一长,就能攒成个香油罐子,香透一辈子。”
说罢,她从炕席下摸出三颗陈年的红枣,一人一颗塞进娃娃手心。枣皮皱得像婆婆的脸,却被七七焐得温热。“明天腊八,咱们把这三颗枣煮进粥里,先给爷爷奶奶盛,上面的粥油得给他们刮干净。你们记住了——”她指着灶王爷像,又指指孩子们的心口,“敬长辈,不是过年才摆供品,是天天把他们的名字放在心尖上,像这灶火,不熄,不冷。”
油灯芯子“啪”地爆了个灯花。最小的豆苗忽然爬下炕,把怀里捂热的红枣踮脚放在婆婆枕边。婆婆翻了个身,梦里含糊地哼了声“水”。七七望着孩子踉跄端水的背影,眼眶一热,却笑了。
那盏灯,到底还是亮到了第二天天光。
腊八的粥香还煨在灶膛里,雪粒子却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阿斗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七七给他新纳的棉鞋,鞋底一圈白线码得齐齐整整,像雪地里刚踩出来的脚印。他抬头,看见七七正把最后一点粥油刮进婆婆碗里,指尖被烫得通红,却只是用围裙角轻轻一抹。
阿斗忽然想起去年腊月,他偷了爷爷的酒壶去换糖人,被爷爷抡着拐杖追得满院跑。七七却挡在他前头,硬生生挨了那一下,腰上青了半个月。夜里他偷偷哭,七七把热鸡蛋滚在他眼皮上,说:“男孩子眼泪金贵,留着给娘养老。”
此刻,七七正弯腰给婆婆掖被角,鬓角的碎发被炉火烘得焦黄。阿斗看见她后颈上还有那年为了给爷爷采药,被荆条划出的疤,淡得像条白线,却在他眼里烧得发烫。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攥住七七的手——那手比他的还粗糙,掌心满是裂口和针眼,却暖得像刚出炉的烤红薯。
“娘……”阿斗张了张嘴,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雪团塞住。他想起七七每天鸡叫就起,把最稠的粥留给爷爷奶奶,自己舔锅底;想起她把自己棉袄里的棉絮掏出来,给爷爷做了护膝,自己却在雪地里冻得打哆嗦;想起她教他们“平孝敬”时,眼睛里跳着的两簇小火苗,比灶膛里的柴火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