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不高,一米七整,站在青禾大姐身边却显矮。可身板像一截晒干了的老枣木,黑里透红,精瘦精瘦,肩骨棱棱地顶着洗得发白的蓝褂子,褂子口总敞两颗扣,露出锁骨下一弯浅窝。那窝深得能搁住一枚铜钱,夏天淌汗,汗珠子顺着窝旋几圈才舍得往下掉,像唱小曲儿似的。
郭拉子的本事全在一张嘴上。赶大集卖笤帚,他能从盘古开天讲到日本投降,再绕回自家笤帚穗儿如何“根根是泰山松、枝枝是凤凰翎”。买主被他说得直乐,一把笤帚没还价就抱走了。他收了钱,还要追一句:“您慢走,赶明儿扫屋子扫出金豆子,别忘给郭拉子送喜糖!”满集的人笑成一片,像一锅滚开的饺子。
可嘴甜只是皮相,骨子里他精明利落。谁家婆媳吵嘴、地界闹纠纷,都愿找他评理。他蹲在石碾盘上,先把旱烟锅子“嗒嗒”敲两下,再清清嗓:“咱先说理,后讲情——”一句话就把火气压下半截。理掰扯完,再插科打诨补两句玩笑,苦主也绷不住乐了,回头还得请他喝盅地瓜烧。青禾大姐发病那几年,他跑镇上抓药、跑县里盖章,回来还要逗她:“媳妇儿,今儿大夫说你是王母娘娘身边掌灯的仙女,犯了瞌睡错才被贬下凡,等你功德圆满,咱两口子一起升天,我给你牵天马!”青禾便抿着嘴笑,笑得那条大辫子在背后一颤一颤,像条听话的黑鲤。
夜里,他在油灯下给七七补自行车链子,手指黑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补完,他拿废布擦手,顺嘴编派自己:“你姐夫我呀,白天是玉皇大帝的钦差,晚上是阎罗殿的苦力——专治铁疙瘩闹脾气!”一句话逗得七七咯咯笑,笑得眼泪溅到课本上。灯焰晃,他那双深眼窝里盛着两星子光,亮得吓人,像随时能蹦出一句新笑话,又像能把整个黑夜都扛在瘦削的肩上。
大姐头一胎得的是儿子,落地那天,郭拉子正在河滩上起窑。接生婆一路小跑赶去报喜,他听完把铁锹往土里一插,搓着手笑,露出一口白牙:“好!窑里火正好,再添把硬柴!”说罢当真又抱了两捆枣木疙瘩塞进窑口,火“轰”地蹿起一人多高,照得他半边脸通红,像抹了新娘的胭脂。
隔年二姐落地,还是小子。郭拉子夜里蹲在炕沿边上,一手攥着青禾的手,一手摇蒲扇赶蚊子,嘴里念念叨叨:“两个儿子,两架辕马,赶明儿我给你们娘仨套个大车,装金载银!”青禾累得睁不开眼,只把辫子往他腕上一绕,算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