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五点,夜色还浓得化不开,像一锅熬滚了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工区食堂的瓦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泔水发酵后滋生的酸腐气息,那味道浓烈得如同钝刀,刮擦着喉咙,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林野却像一只在污泥中觅食的精明猎犬,眼神锐利,动作麻利。他熟练地伸长胳膊,越过前头稀疏的人影,将那只豁了口的搪瓷碗伸向粥桶,第三碗粥的边缘刚要离开水面,打饭的阿姨——那只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磨过般的手,突然握着木勺,狠狠磕在铁桶边沿。“哐当!”一声巨响,震得碗里的粥都颤了颤,那声音仿佛带着一股子怨气,是对他这种“贪得无厌”的无声抗议。
林野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又低下头,目光死死盯在碗里漂浮的稀疏米粒上。它们零星散落,像被夜风吹散的残星,又像他心底那几近熄灭、却仍不肯彻底放弃的渺茫希望。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挣脱了这现实的桎梏,飘向了远方——想起赵叔,那个总在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鼓囊着几张皱巴巴餐票的老工人。据说,那餐票是用命换的,是赵叔在粉尘弥漫的隧道里,用染上矽肺的代价,换来的那点微薄得可怜的福利。可最终,那些餐票,竟在赵叔咽气时,被家人胡乱塞进了裹尸布的缝隙里,成了那冰冷布帛上最微不足道,却又异常刺眼、像根生锈的钉子般扎人眼目的点缀。
“哟,小林又来打游击啊?”工长叼着烟头,一股辛辣的烟气从他嘴角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将他那张写满倦怠的脸模糊在缭绕的烟雾里。他晃晃悠悠地踱了过来,皮鞋底敲打着水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眼神半眯着,带着几分宿醉的朦胧,几分居高临下的不屑,还有几分洞悉一切的戏谑调侃。
林野仿佛没听见,只是默默地将餐盘里那点咸得发苦、齁得发嗓的咸菜,一粒一粒,小心翼翼地拨回中间的公共碗里。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匹受惊的野马,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置疑的坚定。这1500元,是他给自己划下的生存底线,一条细得不能再细的警戒线。每一分每一毫,他都像下棋般精确计算,小心翼翼地摆放,生怕漏掉半点。早餐,永远是那永远温吞、寡淡如水的免费粥,配上工区自腌的咸菜。那咸菜咸得发苦,咸得让人舌头发麻,可偏偏,这苦涩的刺激,成了他每日不可或缺的“美味”,成了这麻木生活中唯一能让他感受到一丝活着的慰藉;午餐,他带着保温桶,里面是头天晚上的剩饭,冷硬得像小石子,饭香早已被时间抽干,可嚼下去,至少能勉强填饱肚子;晚餐,他则厚着脸皮,像只偷偷摸摸的耗子,以“巡线消耗大”为由,溜到食堂后厨那个相对隐蔽的角落,用三个冷硬的馒头,小心翼翼地跟后厨的师傅换半勺炖得烂熟的白菜帮子。那菜帮子寡淡无味,却成了他一天里最“丰盛”、最值得期待的犒赏。
交通费,对他而言,是一场需要步步为营、精打细算的精密战役。他骑着工区淘汰下来的那辆“二八”自行车,车架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车后座绑着一个用废旧道尺敲打焊接的简陋货架,歪歪扭扭,像张缺了边的网,却承载着他全部的生活希望。他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间旋转,往返于建材市场与二手书店之间。在建材市场,他像个在废墟里寻宝的掘金者,蹲在锈迹斑斑的废铁堆里,翻找,扒拉,希望能多捡到几块能换几个小钱的铁疙瘩;在二手书店,他则忍痛卖掉赵叔留下的《铁路工程制图》等旧书,每一本书的卖出,都像他朝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踉跄着迈出的坚实一步,尽管那步子小得可怜,小得几乎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