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目光再次扫过那行数字。
白纸黑字,还有报道中提及的美国布莱恩、日本大和影业等具体名号,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一股深彻骨髓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太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程学民一部电影的海外收入,远超他刘家良从业几十年所有电影票房的总和!
甚至可能超过邵氏兄弟公司一整年的盈利!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自己为《武馆》争取排片,与邵氏、与嘉禾、与金公主,与金马局周旋,殚精竭虑。
可人家内地仔,根本不跟你玩香江这弹丸之地的游戏,直接一步跨到了全球棋盘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刘家良喃喃自语,撑在化妆台上的手臂微微发抖。
一直挺得笔直的腰背,似乎也佝偻了几分。
他一生信奉硬桥硬马的真功夫,坚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现实却给了他如此沉重的一击。
“刘师傅……您……您没事吧?”阿成小心翼翼地开口。
刘家良没有回答。
他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潮湿闷热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片场远处道具组敲打木头的噪音。
他望着窗外熟悉的片场景象,那些搭设的街景,吊着的威亚,忙碌的龙虎武师。
这一切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此刻却显得如此局促和过时。
“出去!”他背对着两人,声音低沉而疲惫,“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阿成和化妆师如蒙大赦,慌忙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
刘家良独自站在窗前,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
他拿起那把陪伴他多年的紫砂小茶壶,壶身还带着体温,但他的手却冰凉。
他慢慢摩挲着光滑的壶壁,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林立的高楼。
那里是金融中心,是资本流动的地方,是他从未真正理解,此刻却感到其巨大压迫力的领域。
“两千八百万……美金……”他再次低声念出这个数字,像在咀嚼一枚苦果。
这不仅仅是钱的差距,更是时代鸿沟的残酷印证。
与此同时,金马电影局主任办公室冷气开得很足,但江丰琪却觉得心头有一股邪火在烧。
她面前摊开着那份报纸,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支万宝龙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秘书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消息……核实了?”江丰琪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核实了……主任!”秘书声音发紧,“通过几个渠道交叉确认了,合同是昨天深夜在半岛酒店签的。两千八百万美金保底分账,这个数字……基本属实。”
“砰!”
江丰琪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钢笔狠狠拍在红木办公桌上。
墨水从笔尖溅出,在昂贵的文件上染开一团污渍。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她猛地站起身,胸口气得剧烈起伏,骂道,“我们金马局每年拨那么多款,扶持本地电影,搞外埠推广!
结果呢?十几年了!有哪一部片子能在海外卖出这种天价?!”
她绕过办公桌,走到窗前,指着下面车水马龙的街道:
“看看人家北边!一部《太极》两千多万,现在又一部《少林寺》两千八百万!还是美金!你让我这张脸往哪搁?让总部的长官怎么看我们?!”
秘书噤若寒蝉。
她知道,江丰琪的愤怒不仅源于业绩被比下去,更源于来自上峰的压力。
去年内地仔《太极》成功后,总部就来函严厉斥责,要求深刻反省。
没想到,更猛烈的风暴又来了。
江丰琪喘着粗气,无力地跌坐回去。
愤怒过后,是一种更深的恐慌和无力,她太清楚总部的办事风格了,这次消息传回去,恐怕就不只是斥责那么简单了。
“程学民……又是这个程学民!”她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内地导演,就像一根搅屎棍,彻底打乱了她经营多年的局面。
“主任……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秘书鼓起勇气问道。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江丰琪惨笑一声,“立刻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把交易的所有细节尽可能搜集齐全。
同时起草一份检讨书,我来签字,主动总比被动好。”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另外,之前准备的关于加大对本地功夫片扶持力度的方案,立刻重新修改!
预算再提高五成!重点突出创新和国际合作!
我们必须尽快拿出能稍微挽回颜面的成绩!否则,你我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是!主任!我马上去办!”秘书连忙应声,快步退出了办公室。
江丰琪独自留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中环的街景,但她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壁垒,在程学民用美金垒起的高墙面前,不堪一击。
与此同时,一水之隔的深圳河北岸,夜色下的罗湖桥方向,只有零星灯火。
刚刚赴任不久的冯父,披着一件旧中山装,站在简陋的办公楼走廊上,凭栏远眺。
对岸香江的璀璨灯火,像一条铺满钻石的河流,与这边稀疏昏暗的光点形成鲜明对比。
晚风带着河水的腥气和稻田的土味吹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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