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牛排」,仿佛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我送你出去。」瑞雯站起身。
走在通往车库的石板路上,夜风比海边更加清凉。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却比之前在海滩上时更加沉重。
「我们去海边走走吧。」她轻声说道,像是在请求,又像是命令。
林予安看到了她眼中疑问,点了点头,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踏上那片被月光浸染成银白色的沙滩,没有了晚餐前那份微醺的轻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言的张力。
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海岸,那富有节奏的「哗哗」声,像是一颗沉重的心脏在跳动,敲打着彼此的神经。
他们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谁都没有先开口。
瑞雯一直在等待,等待林予安主动解释。而林予安则在组织着语言,思考如何才能在遵守承诺的同时,给予她最起码的真诚。
最终,还是瑞雯先耗尽了耐心。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拂过她线条优美的脸颊。
「我奶奶……都跟你说了什麽?」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但目光却无比坚定。
「在书房里,一定发生了什麽。别想用『聊了聊茶叶』这种话来敷衍我。」
他无法告知她关于凯拉的真相,那是他对伊莉莎白的承诺,但他同样不想对她撒谎。
「她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家族的故事。」他选择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一个……关于爱与守护的故事。很沉重,但也很伟大。」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满足瑞雯的好奇,谜底似乎更深了。
但她也从林予安那郑重的神情中读懂了,这个故事,他不会再透露分毫了。
她不是一个会无理取闹丶追根究底的人。既然是他选择守护的秘密,她便不再追问。
「好,」她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然后,她换了个话题,向前走了一小步,离他更近了一些,近到能看清他深邃眼眸中倒映的月光。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像是在悬崖边伸出脚尖,试探着那深不见底的迷雾。
「既然我奶奶的故事,是关于守护。」她先是肯定了林予安的说法,然后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那你的故事呢?我今天才知道,我最爱吃的牛排竟然是你的产业,这麽说来,我也算是你的超级VIP客户了吧?」
她眨了眨眼,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像两颗剔透的宝石,带着点俏皮和理直气壮。
「作为你的忠实客户,我有没有权利,稍微了解一下农场主先生的……家庭情况?」
「比如,你为什麽会想到去蒙大拿州养牛?那里……是不是很冷?」
她问得巧妙,从牛排这个最具体的事物入手,引向农场主,再自然地过渡到家庭和蒙大拿州。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洋葱,希望能看到最核心的部分,却又害怕被辛辣的汁液呛到眼睛。
她想知道的,当然不是蒙大拿州的天气。
海风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林予安看着她那双故作轻松,却藏不住眼底深处紧张与期待的眼睛,心中一声轻叹。
他知道,她所有的铺垫,最终都指向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再进行任何暧昧的拉扯,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残忍。
他没有回避,也没有顺着她的话题去聊农场,而是笔直地站着,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迎接着她的审视。
「蒙大拿州,冬天确实很冷。」他先是顺着她的话回答了一句,然后,声音沉静下来,「但值得,因为我的家在那里。」
他停顿了一下,给了瑞雯,也给了自己一个准备的时间。
「我的故事,很简单,也很复杂。你知道的,我并非只有一个妻子。」
他将关于艾莉娅丶艾米丽和麦柯兹的一切,全部告诉了她。
没有感性的铺垫,没有情绪的渲染,只有最纯粹的事实陈述。那个让他扎根在蒙大拿州的,是一个完整复杂的家庭。
瑞雯静静地听着,脸上那份精心伪装的轻松和俏皮,如同被海浪冲刷的沙画,一点点褪去。
海风吹得她有些冷,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如果说,伊莉莎白下午的警告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是不安的涟漪。
那麽林予安此刻亲口的证实,瞬间淹没了她刚刚因为那块冲浪板而燃起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脚下的沙子,仿佛也变得松软,让她有一种即将陷落的错觉。
「所以……」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乾涩,像是被海沙磨砺过,「你今天送我冲浪板,只是……一个单纯的,对朋友的生日祝福?」
「是,也不全是。」林予安看着她,语气依旧坚定。
「我看到了你的渴望,我不想你的梦想留有遗憾。」
「同时我也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理解你的世界,就像你也能理解我。我们这样的人,注定要在自由的航道上航行。」
我们这样的人……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带着一丝自嘲,却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与骄傲。
「我明白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咸味的海风仿佛让她清醒了许多。
她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睛重新亮起了光芒,尽管那光芒里,夹杂着一些她自己都读不懂的情绪。
「林,谢谢你今晚的一切。生日礼物,晚餐,还有……你的坦诚。」
「祝我们,明天航行顺利。」
「我们」,用得极其巧妙。它既不是恋人间的亲昵,也不是朋友间的客套,而是一种更深层次属于同类的宣告。
它仿佛在说:好了,牌已经摊开,暂时,你和我是即将在这片大海上航行的夥伴。
沉默再次降临。
他们并肩而行,沿着被月光照亮的海岸线缓缓走着。海浪不知疲倦地亲吻着沙滩,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予安看着瑞雯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他佩服她能如此迅速地收拾好情绪,重新筑起她那份骄傲的洒脱。
这是一种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
也正是在这一刻,林予安将那个从晚餐时就盘旋在他心底的疑惑,提问了出来。
这不再是出于好奇的窥探,而是一种真诚的关心。
「瑞雯,」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显得格外清晰,「从晚餐开始,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瑞雯的脚步顿了一下,「今晚是坦白夜,不是吗?」
得到瑞雯的肯定后,他继续说道:「在晚餐时,你家人他们都在。」
林予安措辞很小心,尽量让问题听起来不那麽冒犯,「但我没有见到你的母亲。她……是不在佛罗里达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久久没有激起回响。
瑞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湿润的沙滩上,显得格外孤寂。
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让她看起来像一尊即将被风化掉的美丽雕像。
林予安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过了许久,瑞雯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份故作的洒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
「我妈妈……」她开口,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散,「她是挪威人。」
她抬起头,望着那轮悬挂在夜空中的明月,眼神悠远而空洞。
「她从来都不喜欢佛罗里达的太阳,她说这里的阳光太灿烂,灿烂得有些愚蠢和肤浅。」
「她想念奥斯陆的雪,和冬季森林里那种万物寂静的神圣的感觉。」
这番话充满了诗意,却也透露出一种无法调和的根植于成长环境的隔阂。
「所以,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和爸爸离婚了。回到了她魂牵梦绕的挪威,父亲继续他的航海事业。」
瑞雯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在沙子里画着无意义的圈,「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新的男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说出的事实,沉重到需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她嫁给了挪威的王子。」
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没有丝毫的荣耀或兴奋,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麻木。
「所以,她现在是王妃,生活在奥斯陆的王室庄园里,过着被无数人羡慕的丶童话般的生活。」
「我们……很少见面,她有她的新家庭,新的孩子,新的……人生。」
这个秘密,比凯拉的秘密威力更甚!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他心中轰然引爆!
他瞬间理解了一切。
理解了瑞雯身上那种与普通富家千金截然不同的,深刻的疏离感与孤独感。
理解了她为什麽如此痴迷于大海和冲浪,那种在巨浪之巅掌控一切的感觉,或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丶属于自己的东西。
原来,她不是没有母亲,而是她的母亲,活在另一个将她排除在外的,光鲜亮丽的童话世界里。
林予安消化着这个巨大的信息,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带着强烈的冲击力,在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wtf!那岂不是说,你是……一位公主?」
听到这个称呼,瑞雯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度厌恶和自嘲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近乎于愤怒的火焰,直直地射向林予安。
「我不是公主。」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摊开在林予安面前。那双手因为常年接触帆绳和冲浪板,指节有些粗糙,掌心甚至还有新生的薄茧。
「你看,这双手属于大海,属于帆船,属于那块冲浪板。它会拉帆,会打结,会判断风向。」
「它不属于权杖,也不属于任何一场需要挥手致意的无聊晚宴。」
她收回手,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无垠的漆黑大海,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那个头衔,那份血脉,对我来说,不是荣耀,」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嘲讽与疲惫。
「那是一座我从懂事起,就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华丽牢笼。」
「你知道吗?每次生日我都会收到从挪威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是白雪皑皑的森林和冰封的峡湾。」
「她总是在信里写,瑞雯,我亲爱的女儿,你不属于那片过于喧嚣的阳光,你的灵魂里流淌着北欧的冰雪与宁静。」
瑞雯说到这里,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叛逆与不屑。
「她错了!错得离谱!」瑞雯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予安,像是在对他宣告,也像是在对那个遥远的母亲宣告。
「我恨透了雪!我讨厌那种冰冷的,将一切都覆盖起来的虚伪的纯白!」
「我爱死了佛罗里达这愚蠢的丶灿烂的阳光!我爱这片永远温暖丶永远充满生命力的丶喧嚣的大海!」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微微起伏着,像一头被触碰到逆鳞的母狮。
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林予安,那双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火焰!
「我成不了她那样的女人,也成不了你想像中任何一种需要被安置在『家』里的女人。」
「我学不会相夫教子,学不会在宴会上优雅地微笑,更学不会为了某个男人或者某个家庭,放弃我的帆船和我的海浪。」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将最真实的自己丶最不羁的灵魂,赤裸裸地展现在林予安面前。
「我这一生追求的东西,不在陆地上。不在任何一座房子里,不在任何一个农场里,也不在任何一座华丽的宫殿里。」
她伸出手指,指向那片在月光下起伏不定的深邃黑暗,「它在那里,永远都在大海上!」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着他的名字,「林予安,我不是公主。」
「我是瑞雯·蒙哥马利,一个…注定属于大海的人。」
在这一刻,林予安清晰地看到了她灵魂最深处的模样。
那不是一匹需要被驯服的野马,而是一只真正属于天空的信天翁。
她的翅膀,生来就不是为了停留在谁的屋檐下,而是为了拥抱整个世界的风暴。
他终于明白,自己送出的那块冲浪板,为何能激起她如此巨大的情感波澜。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份对她人生选择的最高认可。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与共鸣,跨越了所有关于婚姻丶家庭和未来的世俗界限,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他们都看清了对方是被各自世界「放逐过」的人,也是主动选择「自我放逐」的人。
他看着她,那双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那份决不妥协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欣赏与疼惜的复杂情感。
于是,在那个瞬间,林予安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完全遵从于内心情感的举动。
他向前踏出一步,在瑞雯惊讶的目光中,轻轻地丶却又无比坚定地,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瑞雯的身体,在被拥抱的瞬间,猛地僵硬了一下。
林予安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对她而言,任何同情都是一种侮辱。
他只是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回应了她的宣告:「我看到了。」
这简单的四个字代表着:我听懂了你所有的呐喊,我理解你所有的叛逆,我看见了你真正的灵魂。
对瑞雯而言,这就足够了。
她刚刚才宣告了自己属于大海,宣告了自己不属于任何男人和家庭。可是在这个怀抱里,她却荒谬地有了一种「归航」的感觉。
那座用骄傲和勇敢筑起的坚固堡垒,在这一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温暖力量在逐渐瓦解。
她所有的孤独,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个拥抱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她……被看懂了。
她慢慢迟疑地,抬起自己的手臂,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仅仅几秒钟后,林予安便松开了她,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却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最终,还是瑞雯先移开了视线,她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属于瑞雯·蒙哥马利,洒脱而无畏的笑容。
只是这一次,笑容里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走吧,农场主先生,」她轻声说道,「明天,你的船,还在码头等着你呢。」
再无一言,两人默契地转身,朝着别墅的灯火走去。
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就像他们那注定交织却又充满艰难险阻的未来。
今夜之后,他们之间,可能再也不会是平静的湖面,至少有一方的新湖在泛起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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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真的会有作者偏爱角色这一说。瑞雯这个角色我越来越喜欢。她是那种大女主的感觉,爱情对她来说不是必需品,大海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