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然点头：“从今往后，我所食之物，必由三人以上见证烹制；我所开之方，必留副本三份备案；我所说之言，必允旁人录音抄录。我不是不信你们，我是不敢再信‘自己’。”
苏芷低头良久，忽然抬头：“那我呢？如果有一天，我说的话让你动摇了怎么办？”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若你言语违和，我会立刻封你声穴，押送密牢。若你眼神有异，我会亲自动刀剜去双目，换上琉璃义眼。若你心跳紊乱，我会斩断你经脉，让你终身瘫痪。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会每天告诉你：你是苏芷，是我的徒弟，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愿意相信的人。”
她流泪，却笑了：“那……我宁愿死在清醒里。”
风暴再来时，已是立秋。
那一夜电闪雷鸣，山洪暴发。上游水库决堤，洪水如巨兽般吞噬农田与屋舍。我们连夜组织村民转移，背老人、抱孩子、赶牲畜，整整一夜未眠。就在黎明前最黑的时刻，一群身穿灰袍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桥头，手持长幡，上面写着“太平茶社，施茶安魂”。他们不避风雨，不言不语，只将一碗碗热茶递给疲惫的灾民。
我冲过去一脚踢翻茶桶，厉声喝问：“谁准你们在此施茶！”
为首者缓缓抬头，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神空洞：“众生苦厄，吾辈当渡。此茶可免轮回之痛，饮之者，永享宁静。”
我盯着他眉心??那里没有符纸，却隐隐浮现一道蓝线，如同血管中流淌着不属于人类的液体。我拔出银针，直指其喉：“谁教你说这话？”
少年嘴角扬起诡异微笑：“是你啊，陈昭南。你说过，医者当以仁心济世。现在，我们只是帮你完成理想罢了。”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突然炸开，化作一团黑雾，朝四周扩散。我大吼：“闭气！戴面巾！敲铜铃！”早已待命的柳蝉儿三人立即点燃破妄香，摇动七星铃。村民们纷纷捂住口鼻退入高处，而那些已饮茶者，额头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宁”字符，眼神开始涣散。
战斗持续到日出。我们用熏香、铃音、符水层层净化，最终将黑雾逼入地下。但代价沉重??十七人陷入昏迷，三头耕牛当场冻毙，药庐仓库也被洪水冲毁大半。最让我心碎的是，苏芷为救一名孩童，吸入少量黑雾，虽及时压制，可左手指尖已永久失去知觉，皮肤泛着淡淡的蓝纹。
事后清点，我们在少年残骸中找到一枚微型晶石，形状酷似冰雕女子眉心那颗。经柳蝉儿解析，发现其中储存着一段音频??正是我当年在山村救治赵婆婆时，低声许下的誓言：“我若有能力，绝不让任何人再受这般苦楚。”他们用我的声音，伪造了“神谕”。
我坐在废墟上，捏碎了那枚晶石。
沈砚走来，递上一封信。是朝廷密探司急报：北方三州突发“静默病”，患者无痛无感，终日微笑，直至器官衰竭而亡。初步判断，源头是一种掺入官仓米粮的新型梦引粉，施放者自称“太平会”。信末附一句：“疑与归墟残部勾结，宜速查。”
我望着远方乌云散尽的天空，轻声道：“他们学会了。不再靠恐惧控制人，而是用‘幸福’麻痹人。让人笑着走进坟墓，还认为那是极乐。”
裴九娘蹲下来说：“接下来去哪儿？”
我站起身，拍去尘土：“北上。这一路，我要让所有人知道，真正的医者不承诺永生，不贩卖安宁，不替天行道。我们只做一件事??**把痛还给人，把选择权还给活人**。”
临行前，我回了一趟赵婆婆的坟。三年过去，坟头青草茂盛，石碑犹在。我放下一束阳龙参花，低声说：“婆婆，我没听您的话。我没有改方子，反而越走越远。可我相信，您当年交给我银戒，不是要我放弃，是要我坚持做个‘会犯错的人’，而不是‘被崇拜的神’。”
风过林梢，似有回应。
回村时，苏芷已收拾好行囊，牵着驴等在路口。见我回来，她扬起脸笑道：“师父，我昨晚梦见您煎蛋饼，糊了。”
我也笑：“那正好，路上练手艺。”
车轮启动，碾过湿润的土地。远处，一只母猪正带着崽子在泥坑里打滚，欢快嘶叫。村童追着跑，喊着：“大夫！下次多带点药啊！”
我掀帘挥手：“记得按时给猪打疫苗！”
笑声洒满田野。
袖中玉佩安静了。可我知道，它只是在等待下一次震动。归墟不会消失，因为它本就生于人心深处的裂缝??对永恒的渴望，对痛苦的逃避，对“完美拯救”的迷信。
但没关系。
只要还有人会在病痛中哭泣，
只要还有母亲会抱着发烧的孩子奔来叩门，
只要苏芷还会嫌弃我煎的蛋饼太焦，
我就有理由，继续走下去。
哪怕这条路，注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