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包括正与警方对峙的野々村。
 「良!你做什麽?!把枪放下!」
野々村惊愕地回头,看向可门良,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恐慌。
可门良没有看他,彷佛隔绝了周围的一切。他将目光越过野々村,直接投向脸色骤变的高桥,嘴角勾起那抹野々村无比熟悉丶混合着挑衅丶嘲弄与深层绝望的弧度。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因凝聚了最後的生命力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丶穿透雨幕的清晰度:
「高桥警官……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笔钱的下落吗?现在……它们就在这里……完整地……呈现在你面前……」他顿了顿,呼吸更加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但你们……谁也别想……完整地……把它们带走……这些东西……不该属於……任何人……」
他的手指,缓缓扣上了扳机,动作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阻止他!开枪!」
高桥脸色剧变,几乎是吼叫着下达命令。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关键的赃证被毁,更不能容忍罪犯在如此多警察面前肆意妄为。
几乎在高桥下令的同一瞬间,混乱的枪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雨夜压抑的宁静!
「砰!」
这一声枪响,并非来自意图毁掉钞票的可门良,也非来自与警方对峙的野々村。而是一声更加响亮丶更加决绝丶带着某种愤怒与果断的枪响!来自高桥手中的配枪!
时间,在子弹出膛的那一刹那,彷佛彻底凝固了。
那颗灼热的子弹,精准地丶毫不留情地撕裂空气与雨幕,直接射中了可门良的左胸!
「呃——!」
可门良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手中那把小巧的手枪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掉落在泥泞之中,瞬间被污水泥土掩埋。他穿着的浅色衣物胸口处,迅速晕开了一朵刺目而狰狞的丶不断扩大的红色血花,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变得更加深沉,以惊人的速度在他胸前蔓延开来,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
他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视线本能地丶艰难地转向野々村。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丶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绪——有终於到来的解脱,有深深的不舍与眷恋,有无法说出口的歉意,最终,都归於一片平静的丶深不见底的虚无。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着,似乎想用力说出最後的话语,却只有一股浓稠的丶带着铁锈味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涌出,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
「不——!良——!」
野々村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丶撕心裂肺到极致的咆哮,所有的理智丶所有的顾忌,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丶瓦解!他像是完全忘记了周围指向他的枪口,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一切!他丢开了自己手中的枪,任其落在泥水中,然後不顾一切地猛冲上前,在可门良虚软的身体彻底瘫倒之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紧紧地丶颤抖地丶彷佛要将他揉碎一般拥入自己怀中。
可门良的身体轻得可怕,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随时会在这风雨中被吹散。他无力地倒在野々村坚实却剧烈颤抖的臂弯里,头向後仰去,露出脆弱的颈项。胸口的血迹仍在不断地向外渗出丶蔓延,温热的丶带着生命气息的液体迅速浸湿了野々村的衣衫,与冰冷刺骨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带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触感。
「良……良!看着我!别睡!求你……看着我!坚持住!」
野々村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双膝深陷,紧紧抱着怀中迅速流失温度的身体,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哀求。滚烫的泪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混杂着冰冷的雨水,从他刚毅的丶此刻却因巨大痛苦而扭曲的脸上不断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可门良苍白如纸丶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与他唇角的血渍混在一起。
可门良的视线已经开始涣散,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他努力地丶拼命地想要聚焦,想要最後再清晰地看一眼野々村的脸,将这张充满痛苦与爱意的面容刻进灵魂深处。他极其缓慢地丶颤巍巍地,用尽了生命最後残存的丶如同灰烬般的馀烬,抬起一只沾满泥泞和自身血污的手,手臂颤抖得厉害,却异常执着地,抚上野々村湿漉漉丶冰冷又滚烫的脸颊。他的手指冰凉,带着死亡的气息,触感却轻柔得如同羽毛。
「修……二……」他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击穿的肺叶中艰难地丶痛苦地挤出,伴随着微弱的气音和血沫,「对……不……起……」这声道歉,包含了太多太多,为他的隐瞒,为他的利用,为他最终将野々村拖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也为他即将到来的丶无可挽回的离别。
「别说对不起……不要说……我不准你说对不起……」
野々村将脸深深埋进可门良冰冷汗湿的颈窝,贪婪地丶绝望地汲取着那最後一丝即将彻底消散的丶独属於可门良的气息,疯狂地摇着头,泪水更加汹涌。他宁可听他继续说那些带着刺的谎言,也不要听到这声代表永诀的道歉。
「钱……孩子们……拜托……你了……」
可门良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摇曳丶即将熄灭的最後一点烛火,断断续续,却执着地交代着最後的牵挂。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会处理……我一定会处理好……我保证……我用我的生命向你保证……」
野々村哽咽着,用力地丶重重地点头,滚烫的泪水落在可门良的脸上。他紧紧地丶几乎要捏碎指骨般握住可门良抚摸自己脸颊的那只手,彷佛这样紧紧的相握,就能对抗死亡的召唤,就能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
可门良似乎听到了他沉重而真挚的承诺,感受到了他掌心传来的丶绝望的温度和力量。他嘴角的肌肉极其艰难地丶却又无比真实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浅丶极淡,几乎难以察觉,却在这一刻纯粹到令人心碎的温柔笑容。这个笑容,褪去了所有往日的嘲讽丶算计丶冷漠与伪装,只剩下最终的释然丶托付成功的安心,以及一丝深藏不易察觉的丶对这怀抱和眼前人的深深眷恋。
这个笑容,如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中骤然绽放的昙花,凄美丶短暂,却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深深地丶永恒地烙印在野々村修二的视网膜上,刻进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他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与珍藏。
然後,那只给予他最後抚慰丶沾满血污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软软地丶颓然地从他脸颊滑落,重重地垂落在泥泞之中,一动不动。
可门良眼中最後那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地丶完全地熄灭了。瞳孔逐渐放大,变得空洞丶无神,倒映着灰蒙蒙的雨夜天空,却再也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他静静地躺在野々村的怀里,身体以可感知的速度变得僵硬丶冰冷,所有的呼吸声响,都归於永恒的寂静。
他死了。
在这个冰冷彻骨的雨夜,在泥泞污秽的河岸边,在无数警察包围和注视下,在他此生唯一或许真正动过真情丶也唯一见证了他从巅峰到毁灭丶最终结局的男人的怀抱里,曾经蛊惑了无数人心丶背负着罪恶与秘密的「恶魔」,终於奏响了他生命的终曲。
「啊——!!!」
野々村发出了一声痛苦至极丶彷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哀嚎,将可门良愈发冰冷丶僵硬的身体更加用力地丶紧紧地搂在胸前,额头抵着对方冰凉的额头,整个背脊因巨大的悲恸而剧烈地颤抖着。他的世界,在可门良呼吸停止的那一瞬间,彻底地丶无可挽回地崩塌了,粉碎了。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撕心裂肺的剧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就在这时,不知是因为之前高桥那颗子弹的冲击力,还是混乱中野々村拖拽箱子时的碰撞,那个装着三亿元的金属箱的锁扣,竟然「咔哒」一声弹开了!箱盖猛地向上敞开,露出了里面塞得满满的丶崭新的钞票!
刹那间,一阵强烈的丶彷佛带着恶意的河岸旋风恰好卷起——
无数崭新的丶印着福泽谕吉头像的万元钞票,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绿色魔鬼,从箱中喷涌而出,被狂风强劲地裹挟着,冲向夜空,开始了疯狂而漫无目的的漫天飞舞!
成千上万张绿色的钞票,如同一场荒诞至极丶盛大而凄凉的葬礼纸钱,在数道刺眼的探照灯光柱中疯狂地旋转丶翻飞丶碰撞,与冰冷密集的雨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诡异而震撼的画面。
然後,它们又纷纷扬扬地丶无力地飘落下来。它们落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落在剧烈摇曳的芦苇丛上,更落在紧紧相拥丶一生一死的两人身上——覆盖了野々村因巨大悲恸而不断颤抖的丶宽阔的背部,也轻柔地丶残酷地覆盖了可门良那苍白丶安详却已彻底失去生命气息的脸庞和身体,彷佛为他盖上了一床由罪孽与欲望编织而成的丶最後的裹尸布。
这幅景象,充满了超现实的诡异丶令人窒息的凄美和直击灵魂的震撼。这些代表着罪恶与欲望根源的巨额钞票,这些引发了无数追逐丶背叛与死亡的纸张,最终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成了亲手埋葬它们主人的祭品。它们轻飘飘地落下,无声地,却又震耳欲聋地诉说着关於贪婪丶罪孽丶短暂救赎与毁灭性爱情的复杂故事。
在场的警察们,包括高桥在内,都被这突如其来丶前所未见的一幕惊呆了,一时间竟无人上前,无人动作。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静默地丶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看着光圈中央,那在诡异的绿色钞票雨中紧紧相拥丶生死永隔的两人。空气中只剩下风声丶雨声,以及钞票翻飞的哗啦声响。
野々村修二对周围的一切——目光丶声音丶飘落的钞票——浑然不觉。他封闭了所有的感官,整个世界浓缩为怀中这具正在迅速冷却的躯体。他感受着那身体逐渐变得僵硬的冰冷触感,感受着那些轻薄的丶带着油墨味的纸张不断落在自己背上丶头上的微弱重量。
他紧紧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入可门良冰冷湿透丶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的发丝间,发出了压抑的丶低沉的丶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丶绝望的呜咽。这呜咽声,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横滨的夜色,依旧深沉如墨。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丶冰冷地下着,冲刷着血污,冲刷着泥泞,却似乎永远也冲刷不掉这夜色的沉重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