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来福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浮起四十六年前的月光。
那是个飘着细雪的清晨,曲丽丽的尖叫像把生锈的刀,劈开了向阳村的晨雾。
当时他蹲在草垛后面,手里还攥着从文苑蓝布书包里摸出的半块桂花糖。
井台边结着薄冰,曲丽丽的的确良衬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趴在井沿上,手指抠进砖缝里,指甲盖全翻了起来,“文苑!
文苑!“的哭嚎撞在井壁上,又重重砸回冻土。
王来福看着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晒谷的竹匾,黄豆骨碌碌滚进雪里,最后瘫坐在地,膝盖上全是血——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跪下来磕井神时擦破的。
“女娃子想不开。“老民警的胶鞋踩碎了满地黄豆,勘察本上的钢笔尖悬在“自杀“两个字上,“信都烧了,遗书在蓝布书包里,写着‘与肖文军再无瓜葛‘。“曲丽丽突然扑过去,指甲几乎要戳进民警手背:“她前晚还说要绣新牡丹给我看!
她不会...不会...“话音未落就呛得直咳嗽,喉间的呜咽混着井里飘上来的寒气,冻得王来福后槽牙直打战。
出殡那天飘着鹅毛大雪。
曲丽丽抱着文苑的蓝布书包,红围巾被风吹得盖住了半张脸。
王大福搓着冻红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等开春化了冻,我托县上的亲戚给你开返城证明。“曲丽丽猛地抬头,睫毛上挂着的雪珠簌簌往下掉:“王村长,我要带文苑一起走。“王大福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拍了拍她肩膀:“这荒山野岭的,她躺这儿踏实。“
从那天起,知青点的土坯房里只剩曲丽丽一个人。
王来福总在半夜听见窗根下有脚步声,凑近了看,只看见曲丽丽的影子在油灯下晃,把文苑的蓝布书包翻过来倒过去地摸。
有次他送粮路过,正撞见她把书包里的牡丹挂坠贴在脸上,嘴里喃喃着:“丽丽等你绣新花样呢...等你...“
小年夜的梆子声敲过三遍时,王来福蹲在灶屋的门槛上,酒壶底已经见了天。
苞谷烧在胃里烧出一团火,把他藏了三个月的心思烘得直往上窜。
曲丽丽的的确良衬衫在他眼前晃,还有她低头时耳后那缕碎发,沾着灶膛的火星子,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她明天就要走了。“他对着酒壶嘀咕,“走了就再也见不着了。“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王来福攥着半块桂花糖,深一脚浅一脚往知青点走。
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线昏黄的光。
他抬手要敲门,指尖刚碰到门板就缩了回来——门没插销,轻轻一推就“吱呀“响了。
屋里的油灯结着灯花,把影子拉得老长。
土炕上堆着个白花花的东西,像是没叠好的被子,又像是...王来福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踉跄着跨进去,酒气裹着寒气灌进喉咙。
等看清那白花花的物件时,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是曲丽丽的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的衣领上别着截珊瑚红发绳,在灯影里晃啊晃,像极了文苑井边飘起的孝带。
“曲...丽丽?“他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衬衫,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油灯“噗“地灭了,黑暗里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钻进来,像极了文苑蓝布书包里的牡丹香。
王来福的后颈又开始发麻,那天曲丽丽的尖叫突然在耳边炸响,混着井里翻涌的水声,还有文苑烧信时的噼啪声。
他摸向腰间的顶门杠,木头柄上还留着当年的血渍,此刻正顺着掌心往血管里钻。
院外突然传来野狗的呜咽。
王来福的手在发抖,顶门杠“当啷“掉在地上。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撞在墙上,又撞回耳朵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弯下腰去捡顶门杠,指尖却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是曲丽丽的发绳,珊瑚红在黑暗里泛着幽光,像极了文苑日记本最后一页的血渍。
施丽娅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炸响:“文苑的墓是空的?“王来福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抓起顶门杠站起身,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像极了当年曲丽丽砸他头的茶缸子。
顶门杠上的血渍此刻烫得他掌心生疼,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滚:“空的?
空的...“
后窗的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吹得桌上的老照片“哗啦“翻页。
照片里,文苑和曲丽丽笑着,发梢的珊瑚红发绳在风里飘啊飘,像两朵烧不尽的红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