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宾客们都走了,英国公府只剩下了自家人,连久不出来的马姨娘,都站在了廊下。
小厮们抱出了一捆捆的烟花。先挑了一个最大的,放在正厅仪庭正中央。
「嘶」,火摺子燃起,点燃了引线。
「喯」的一声,仿佛一支穿云箭,直达高空。
「叭」绽开,火树银花般划破黑夜,星雨直落,如耀天日。
杨老太太满脸堆笑,家里每个人都满脸堆笑,留在府里的管事婆子小厮丫鬟们都满脸堆笑。大家都抬头看着烟花,想来这个盛京城里,应该也有很多人也看到这个烟花了吧。
……
紫禁城的最高处,一个人背手站着,遥遥看着英国公府升起的第一支烟花。
他轻声说了一句,「克远,走好!」
然后慢慢举起手,举了好一会,才无力地挥了一挥。
陆楣抱拳,下了高楼而去。
……
仍是紫禁城。
慈宁宫,太后突然被烟花惊醒,秀竹姑姑连忙前来查看。
只见太后起身下了床,往屋子外面走。秀竹姑姑拦不住赶紧找了一件斗篷披在了太后身上。
庭院中,夜风正冷,太后看着烟花,流下了泪。
……
还有流泪的是在房间雕着紫檀木簪的邓修翼。
那木簪上盛开的正是傲雪的梅花,尚未完全雕好。
他紧紧握在手里,尖锐的梅花尖扎破了他的手掌,血就沁入了木簪中。他推开了窗,冷风呼呼灌了进来。
……
襄城伯府,阖家未眠,烟花响起时,传来了低低的哭泣声。
……
永昌伯府。
卫定方下午时去了英国公府送了寿礼,便回了家。
是夜,他正在书房前的廊下,正对着花园孤坐。
他夫人已经几次三番派人劝他安置,他也不理。
直到烟花升起时,他才慢慢站起来,看着烟花许久。
……
同他一般的还有良国公府。
良国公秦业明日要参加籍田礼,并未参加寿宴。其长孙秦彪代为参加寿宴,听了大部分的折子戏,当《赵氏孤儿·搜孤救孤》响起时,他再也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
回家后,秦彪一直没有脱掉大氅。待烟花升起时,秦彪跑去了祖父的书房,却看到秦业亦没有睡。
秦彪扶着秦业站到了书房的廊下。
秦业望着夜空道:「克远,忠义之士!我不如良多!」
……
裴衡携着妻子坐在马车里,在离开英国公府两条街的马路上,他也听到了空中烟花爆开的声音。
车夫慢慢扯停了马车,靠在路边。柳氏掀开了车帘,探头去看。「老爷,真好看!」
「祝老太太寿比南山!」裴衡喃喃道。
裴世宪和裴世衍索性跳下马车,把自己裹在严严实实的斗篷里。裴世衍高兴地站在黑漆漆的路上,抬头看着烟花撕破黑夜。
这无尽的黑夜,地面上除了豆灯,只有天上还有明亮。
就在裴世衍虽被父亲催促,仍不肯走的时候,路的尽头来了长长一列队的锦衣卫。看见裴家的马车,高声喊:「锦衣卫办案,闲人避让。」
裴世宪一把拉开自己的小弟。锦衣卫的马匹从裴世衍身边擦过。
「衍儿,上车!」裴衡低声轻叱。
裴世衍赶快跳上了马车。「父亲,他们去哪里?」裴世衍惊恐地问。
裴世宪也进了马车,不发一语。
裴衡有强烈不好的预感,但不想自己家人被牵连,敢紧吩咐车夫,「快,回府。」
车夫等着锦衣卫都走过后,敢紧驾着马车离开。
裴衡算了算人数,并不算太多,大约也就一百号人。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样的队伍总计有四支,从四个方向,都往英国公府进发,本来就是一次合围。
……
当烟花放满三批时,英国公府的大门被拍得直响,叫门人的语气很是不耐烦,应该是叫了一会了,只是声音被烟花掩盖了而已。
管家李忠拿眼瞧着李威,只待号令,李威示意把最后一支最大的烟花放掉。
门外的锦衣卫听着里面没有了动静,便以为英国公府将要开门,冷不防一声更响的烟花升起。
只看那夜空中一缕明黄升起,带着呼啸,带着灼目的光。到了最高处,突然爆炸,空中四处散开如同陡然乍开的龙爪。而每个爪尖又再一次乍开,如同一朵朵傲霜的秋菊。
李威环视了家里的老少,最后把目光落到杨老夫人的脸上,「请母亲示下!」
老夫人拄着龙头拐,砸了一下地面,「为臣忠,为人义,英国公府无愧天地!」
马姨娘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直跪在杨老夫人前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老夫人对妾身恩重如山,只待来世结环相报!」
说完,马姨娘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向了西路内院。
李威伸出右手,砚生双手奉上了他的硬弓,李威左手丢掉了拐杖,砚生转身扶抱住了李威的身子,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他把脸转向了自己的弟弟李武,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李武向李威深深作揖,然后牵起李云璜和李云玦的手,到了杨老太太面前跪下。
云璜和云玦一脸茫然,但也跪下,跟着磕了头。
李武大声说,「孩儿不孝,孩儿走了!」说完,李武直接拉起两个小子,向着东路跑去。
这时,李云璋手持一杆银枪而出,站在原来李武的位置上,一左一右护着杨老太太,目光坚定地盯着大门。
林氏和孙氏,一个带着仆妇抱着灵牌,一个带着仆妇抱来杨老夫人的九翟冠,为老太太戴上。林氏把英国公先祖的灵牌,交给了杨老太太的怀里。
那灵牌上是写的是「庆故英国公赠太子太保始祖李公讳八虎府君之神主」。
管家李忠举起手臂,家里所有家丁护院不论老幼,都从四面八方抄出了齐眉棍,黑压压一大片。
林氏拉着两个女儿,孙氏拉过李云茹,揉在胸口。林氏对李云芮说,照顾好妹妹。
然后对李云苏说,「苏苏,娘的乖乖,记住娘跟你说过的话,然后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李云苏知道门外就是陆楣的锦衣卫,紧紧握着拳,满脸泪水。
李云芮直直拿着帕子抹眼泪。「娘!」
李云茹拉住要离开的孙氏,死不放手。孙氏决然甩开了她,和林氏携手也快步走向内院。李云茹被甩得跌倒在地,李云芮跪着抱住了李云茹。
杨老太太看着自己的三个孙女说:「李家女儿也是好儿郎,不要哭,不要没了祖先英名!」
这一幕幕,看似漫长,实则发生得很快。
对比上一世锦衣卫砸门时候,父亲和祖母的愕然。开门后,锦衣卫一拥而上,迅速控制了现场。然后全家被除衣缚手带去诏狱。
这一世,家中长辈们显然有了准备。
但是!
但是,他们一个个毅然赴死的表情,又让李云苏觉得荒谬。
毫无还手之力吗?
这就是父亲跟自己说的安心,一切都会做好准备吗?
做了这麽多准备,就是为了再一次去死吗?
李云苏满胸的愤懑,隔着人群,大声喊了一声,「父亲!」
李威微笑地看着自己最优秀的女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大声喊道:「开!」
李云苏张大眼睛,转向黑魆魆的大门。原来死死抵门的家丁,让开了一边。
门被重重地推开,领头大步进来的就是一脸冷意的陆楣。
「嗖」一支箭,直直射向了陆楣的额头。
陆楣一偏头,拿绣春刀挡开了箭,死死盯着持弓的李威,嗤笑道:「连叙话的戏都不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