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城头的风云变幻,对于蜷缩在昏暗小屋的周娘子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她只是麻木得接过李叔递过来的、那点微薄的抚恤银钱,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狗儿似乎也感知到了家中天塌地陷的变故,不再吵闹着要爹爹和泥叫叫,只是紧紧攥着娘的衣角,用那双清澈又惶恐的大眼睛,看着一夜之间苍狼了许多的母亲。
后来,外头有人说,原来叛变的不是曹将军,而是这灵州城中冯将军,他勾结回鹘和党项人,想要将灵州据为己有。
恐慌在城中蔓延,冯继业联合回鹘和党项欺压灵州百姓,已是死了好多人了。
所幸周娘子住得偏僻,屋子又小又破,没有人想着要进这样一个穷户搜刮钱财。
再后来,巷子里传来喧嚣声,锣鼓和欢呼隐约可闻。
“叛贼伏诛了!”
“是曹将军,他带兵杀回来了,朝廷援军来了!”
“朝廷有旨,曹将军现在是咱们灵州最大的官了!”
“灵州保住了!”
保住了?
周娘子站在门口,听着那遥远的欢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灵州保住了,是啊,这座冰冷的土城保住了,可是她的天,塌了。
她的王诚,那个沉默寡言、只会憨笑,发了俸禄第一时间想着给儿子过生辰的男人...回不来了。
又过了些时日,听说新上任的曹将军要在校场犒赏三军,抚恤阵亡将士的家眷,以示恩典。
当日那些阻拦他出城的守城兵士,因为不知冯继业叛变事宜,只是听令行事,没有被打成同谋,对于身死的那几个,同样给予抚恤。
周娘子洗了把脸,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裳,牵着狗儿,跟着人群,默默走向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校场。
校场上旌旗招展、兵甲鲜明,高台之上,那位曹将军身着亮银甲,披着猩红斗篷,年轻的面容俊朗英武,正慷慨激昂地训话,声音洪亮,回荡在偌大的场地上。
他痛斥叛贼的卑劣,歌颂将士的忠勇,承诺朝廷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更不会忘记为大宋捐躯的英魂。
他每说一句,底下便响起士兵们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周娘子站在家眷队伍的最边缘,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子。
她听着那些激昂的话语,只觉得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那些“忠勇”、“英魂”、“不朽”的词,太大,太亮了,照得她有些发晕,却暖不透她心里那块冰
终于,轮到念名册发放抚恤了,一个文书官拿着名册,声音平板得念道:“王诚—”
周娘子浑身一颤,牵着狗儿的手不自觉收紧。
“...念在只是听令行事,不明真相,其情可悯,予以抚恤,以示天恩浩荡。”
“听令行事...其情可悯...”周娘子反复咀嚼着八个字,像在咀嚼一把冰冷的碎石子,硌得她心口生疼,满嘴都是血腥味。
“...赏抚恤银五两,米五斗。”
一个兵士端着托盘走来,上面放着银子和一张领米的条子,周围的目光短暂地落在她的身上,有同情,有漠然,遂即又移开。
周娘子没有立即去接那银子,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兵士,直直得望向高台上那位光芒万丈的将军,她张了张嘴,想要问一问,“自己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
可最后,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官府的文书上,他只是一个被定性为“误遭戕害”的可怜虫,在曹将军的功绩簿上,他是证明叛将凶残的一个数字,在朝廷的仁德榜上,他是那一笔轻飘飘的抚恤。
周娘子最终伸出手,接过了那沾着她夫君鲜血的、象征仁德的银子和米条,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银块时,她仿佛听到了王诚最后一声模糊的呐喊,不是为忠,不是为勇,或许,只是本能地喊了她和狗儿的名字。
她牵着狗儿,再次转身,离开这片喧嚣。
身后的欢呼是为了新的英雄和新的秩序,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叫王诚的小兵是为何而死,又是被谁所杀。
他的死,被轻描淡写地归咎于“听令行事”的愚忠和叛将的凶残,完美地融入了一场胜利的叙事,没有激起半点有碍观瞻的涟漪。
风吹过,卷起沙尘,迷蒙了灵州城头新换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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