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谢谢吴姨。”黎芳点点头,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胳膊往她腰上搂了搂,力气不大,却把她的心揪得软乎乎的。她赶紧又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下巴抵着孩子的头顶,能闻到孩子头发上淡淡的汗香,还能感觉到孩子小小的身子在怀里轻轻起伏,像株刚冒芽的小苗,这是她撑下去的劲。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十八章窄巷里的“撑劲”(第2/2页)
巷口传来“突突”的引擎声,一辆八成新的红色小三轮载着满满当当的塑料筐子,顺着窄道驶了过来。车斗里的筐子叠得半人高,晃得厉害,却没洒出半点东西。转眼间车就停在黎芳跟前,开车的是伍维,孩子的父亲。这个快三十岁的男人,黝黑的脸膛上沾着早市的尘土,粗粝的手掌上还带着搬货的薄茧,指节缝里嵌着点泥,掌心却小心托着个奶黄色的纸盒,盒角蹭了点灰,掀开一点就能看见里面同样奶黄的蛋糕顶,一颗红得发亮的车厘子嵌在中间,甜香顺着缝儿飘出来。
“女儿满周岁了。”伍维咧开嘴笑,一口白牙在黑脸上显得格外亮,说话时还不忘把蛋糕往黎芳跟前递了递。
黎芳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胳膊往她腰上又搂了搂,她才猛地记起,今天,4月13号,女儿来这世上,已经整整一周年了。她腾出一只手接蛋糕,指尖碰到伍维的手掌,还能感觉到他刚搬完货的温度,烫得像晒过太阳的石头。蛋糕不大,也就伍维一个手掌那么宽,却看得出来是精心挑的,车厘子的蒂还新鲜着。
“才花了3块钱,不贵。”伍维挠了挠头,语气带着点讨好,眼神往蛋糕盒上飘,不敢看黎芳。黎芳也笑了,眼角的泪没掉下来,倒把蛋糕盒上的灰印子看得更清,她太了解他了,从他那点狡黠的闪躲就知道,这蛋糕绝不止3块钱,他是怕她心疼。
笑声还没落地,黎芳的目光扫过三轮车后视镜,笑容倏地僵住了。镜里映出几个人影,正从金山市场里头走出来,是几个常在批发市场撞见的摊主,穿得比巷子里的人整齐些,衬衫下摆扎在裤子里,勾肩搭背地往那扇玻璃窗走。那扇玻璃窗后是金山市场的办公室,窗就对着巷子入口,里头的说话声稍大些,就能飘进巷子里。
黎芳赶紧低下头,把耳朵凑得近了些,细碎的吵嚷声顺着风飘过来,字字扎心:“那巷子里的东北佬又来占地方!不把他们清走,咱们这摊位费凭什么这么贵?你得护着咱们的合法权益!”“就是!天天在那儿杵着,显他们能耐了?”吵声越来越大,仿佛要把办公室的玻璃震碎,每一句话都像针对巷子里摆摊的她,带着要掐断生路的狠劲。
果然,没几秒就听见玻璃窗后传来男人的吼声,是市场办公室那个大胖个子,声音是吼出来的,连气都不喘:“你们赶紧过来扫荡!他妈的天天在那儿杵着,搅得市场秩序都乱了!”
“小伍,快把车上的货卸下来,搬进铺子里!”吴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裁衣铺门口,眉头皱得紧紧的,围裙上还沾着点碎布渣,显然也听见了那通电话。
“不怕,咱又没在这儿卖东西,就停一会儿,他们还能怎么样?”伍维的耿劲上来了,梗着脖子反驳,手还抓着车斗的栏杆没松。
“可不是嘛!就把货暂搁三轮车上,连道儿边都没占着,碍不着谁!”伍维的父亲伍宝钢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底气,从三轮车后绕过来时,裤脚还沾着早市地上的湿泥。
他们刚从“行业山”的早市收摊回来。这地名说起来实在不算光彩,原先本叫电视塔山的,八十年代初,广电局在山顶立了座铁架子转播塔,银灰色的塔身在阳光下亮得扎眼,临桂本地人提起它,都带着点“有信号。”的骄傲。那时候山上的树长得密,马尾松是镇政府鼓励大律街农民种的,麻树一抓一大把,鬼针草躲都躲不开,还有野蔷薇、九龙藤,春末夏初开得满坡粉白,连风里都裹着点甜香。
后来东北人一批批涌进临桂,都是奔着“做行业”来的。这群人闲不住,早晚都往山上跑,起初是几个人在山坳里摆个小摊,卖些从老家带来的干货;后来人越来越多,为了腾地方,有人薅掉了路边的野草,有人用锄头把凸起的山石凿平,再后来连马尾松都被砍了些,说是“挡着摆摊的道”。几年功夫,山上的绿植秃了一大片,原本松软的土路被踩得溜平发硬,连那座转播塔都显得孤零零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电视塔山”的名儿没人提了,东北人私下里都叫它“行业山”。到底是啥“行业”?东北人彼此递个眼神就心照不宣,临桂本地人却始终摸不着头脑,只看见山上天天挤满了人,去摆摊的外乡人也更多了,卖菜的、卖袜子的、修鞋的,闹哄哄的,倒比正经市场还热闹些。
就像前阵子,有个二十来岁的黑龙江姑娘,攥着张皱巴巴的“创业扶持”宣传单,在政府门口站了大半天,最后嗓子喊得都发不出清亮的声儿,只剩嘶哑的哭腔,脸涨得通红,眼里却满是绝望:“哪有这么坑人的啊!全国的政府都叫政府,就这儿!偏叫个‘创业大厦’!”仿佛这个“创业大厦”就是坑他们的道具。她的声音裹在风里,飘得不远,却让路过的几个东北摊贩都红了眼。
再后来,“行业山”山脚下就渐渐聚起了早市。没有正经的摊位划分,大伙儿都是推着小推车、挑着担子来的,找块稍微平整的地儿,铺块塑料布就能摆摊。天不亮就得去占位置,遇上刮风天,塑料布被吹得掀起来,得用砖头压着四角;下雨天更难,蹲在伞底下,裤腿还是会被溅湿的泥水浸得冰凉。可即便这样,来这儿摆摊的人还是没少,这儿不用交摊位费,离居民区近,早起买菜的大爷大妈多,比在金山市场外头“打游击”能多卖些货。
方才伍维还凑在黎芳耳边偷偷透着高兴,声音压得低,眼里却亮着点光:“芳,今天收成不赖!我自己卖了八十二块,我爸我妈那边也卖了一百一十多,加起来快两百,够交这个月的房租,不用被房东撵出去了!”他说这话时,还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硬币硌着掌心,那是实打实的安稳,连带着黎芳一直紧绷的肩膀,都悄悄松了些。
“你可别犟了!那些人哪跟你讲道理?”吴姐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得低,却透着急,“忘了上个月彭阿姨?就因为把货搁三轮车上,连车带货全给抄走了!再说这儿哪有什么‘道’?就是个进出不方便的死角!”
她顿了顿,语气更紧:“本来你们在我铺子屋檐下歇脚,那些人就早有闲话了,这要是被他们撞见,我这小铺子都得跟着遭殃!快把货搬进来,不惹麻烦比啥都强!”
伍维先看了眼黎芳,又瞅着吴姐紧绷的脸,喉结动了动,终是松了劲:“行,搬!”他把手里的蛋糕小心塞给黎芳,转身就往三轮车上挪货。塑料筐里剩的蘑菇还沾着点湿土,萝卜没剩几个,缨子蔫得打了卷;豆角早卖空了,筐底留着几个厚实的塑料袋,是批发市场能回收的那种,伍维舍不得扔,特意带了回来,回头能拿去换点零钱。
三轮车上的货都搬空了,吴姐的铺子里也没显得拥挤,那些货堆在墙角的旧布卷旁,只让空气里多了点泥土和蔬菜的腥气,混着缝纫机机油的味道,倒像个踏实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