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姐直到看见闻主任一行人的背影走到粮库门口,她才凑到陈嫂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风听见:“这女的是真厉害,听说还不到四十就坐到主任的位置了,科级呢!”
“是的喽,”陈嫂叹了口气,抬手擦了擦围裙上沾的桶印,语气里满是感慨,“她跟我姐是一届的,就在隔壁班,算起来是比我们高一届的学姐。当年高考预考,她连分数线都没够着,本来连高考的资格都没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偏偏赶上那年政府缺干部,要从那批没考上的人里面特招,她就这么搭上了班车。”
陈嫂顿了顿,眼睛瞟了眼手里的塑料桶,桶里的水晃出细碎的波纹。“后来去干校培训了半年,出来分单位的时候,那才叫风光——不是信用社就是税务局,就算是最差的,也去了计生办,她命好分进了政府办,都是铁饭碗,你说这不是命好是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二十五章:一肩挑(第2/2页)
“再看看我们,”她又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些,“当年是顶好的成绩考上中专,毕业后分配进了国营大厂,那时候也风光啊,工资按时发,过年还有福利。结果没几年,大小厂合并,撑了没两年也黄了,最后没办法,只能来市场租个摊位干个体,风里来雨里去的。”说着,她拎起桶晃了晃,水撞击桶壁的声音在宽阔的马路上没有响动。
瑶妹的腿历来比旁人快半拍,从汽车站厕所跑出来时,手里那只半旧的塑料桶拎得稳稳的,大半桶自来水晃荡着,竟没洒出一滴。她没急着回市场,眼尖瞥见不远处闻主任一行人围着张蓝图说话,脚步便轻了,悄悄跟在后面,耳朵竖得老高。
只见闻主任站在蓝图前,手指顺着上面的马路线划过去,声音不高却透着笃定:“就以马路中心为界,向北扩建,摊位面对面安两排。施工必须按图纸来,既要看着整齐规整,晚上的亮化也得跟上。最要紧的是,优先安置下岗职工,咱们这改造,得为临桂的‘菜篮子’工程实实在在添把力。”
她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有人接话,是个面生的男人,胸前别着“市民代表”的红牌,语气热络得有些刻意:“主任这主意好!太实在了!您想啊,卖菜的农户们不用再往桂林跑,省了油钱省了时间;咱们临桂的老百姓,出门就能买到新鲜菜,价格也划算。不说什么大道理的利国利民,这就是真真切切造福咱临桂人!”
“主任您放心!”另一个嗓门接了上来,是工程队的汤老板,他往前站了半步,胸脯拍得砰砰响,袖口都撸了起来,满是表决心的模样,“这活儿我亲自盯着,材料、工人都备齐了,保证按期完工,绝不给项目拖后腿!”
市场物业的工作人员也赶紧凑上前,身子微微前倾,脸上堆着笑,语气里的讨好藏都藏不住:“这么一改造,至少能多划一百多个摊位!以后市场更热闹,生意也能更好做,感谢领导为咱们市场办了件大实事啊!”
“从就业角度看,这更是解决再就业的好举措。”说话的是个穿浅蓝色职业套装的大姐,衣服熨得平平整整,看着就像机关里的人,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极认真:“我们初步估算过,项目建成后,能新增一百五十个就业岗位,对下岗职工、灵活就业群体来说,都是个好机会。”
“哼,说得倒好听,帐篷伞又要遭殃了。”霍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站在瑶妹身后,见这阵仗,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瑶妹,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话里满是无奈。
这边的动静,没逃过不远处陈嫂的眼睛。她刚从汽车站厕所过来,把手里的小桶轻轻放在粮库门口石阶上,指尖摩挲着桶壁,还带着自来水的凉意。抬眼往马路中间望去,一片红彤彤的帐篷伞立在那儿,方方正正的,伞面被上午的太阳晒得发亮,看着还崭新崭新的,可陈嫂的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这帐篷伞的位置是去年年底市容局才划的摊位,正是此刻的马路中心:“每月租金二百六十元,一次性缴半年本是一千五百六十元。”表妹去年回娘家向舅妈求助说“一次缴费的可以有优惠,能减了二百,最后实收一千一百元。到这个月刚好半年,市容局也不算食言。”
“可是也有不得劲的地方,就是那把伞,”霍姐指出:“那把伞是统一采购的,规格一致,个体户取得摊位后自己购买,上等质量的五百六十元一把,能用三五年,就算用坏了,拆了卖废铁也能值三五十块;下等的倒是便宜,只要一百八十元,可不经用一场三级风,就吹得好几把歪歪斜斜,四级风,就是直接能把伞刮跑”。
小买卖人心里都有本账,谁愿意天天折腾换伞?大伙儿咬咬牙,几乎都买了上等的,租金也按最高标准缴了,毕竟缴了钱、支起伞,就意味着有个能安身、能挣钱、能养活一家人的地儿。
可谁能想到,才刚满半年,这帐篷伞就要跟着市场扩建“遭殃”了。陈嫂盯着那排红伞,阳光晃得她眼睛发涩,心里发闷:干活的人,算得过坐办公室的吗?政策上这么一搭一建,吃亏的,从来都是咱小老百姓。
傍晚的金山市场渐渐静了,只有零星几个摊位还亮着灯。杨梅的摊位在市场角落,她正把锅边饭盛进装着菜汤的小碗里,饭粒黏糊糊的,裹着点油星,刚满周岁的女儿小嘴张着,像只待哺的小鸟。杨梅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拿着小勺,小心地吹冷饭,一勺一勺喂进女儿嘴里,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对面民房的铺子,那里的电视机开着,临桂新闻的声音飘过来,一字不落钻进她耳朵里:
“为扎实推进群众‘菜篮子’工程,提升市场经营环境与供应保障能力,我县就金山市场升级改造工作部署推进,计划搭建铁皮摊位,以解决以往市场内帐篷伞摊位抵御风雨能力弱、经营环境不稳定的问题。此前,区领导班子已带队赴金山市场开展实地考察,过程中充分听取市民群众及个体户代表的意见建议,确保改造方案贴合民生需求。目前,该项目已明确于近日启动建设,建成后预计可新增150个就业岗位,将有效助力下岗职工等群体实现再就业,为辖区民生改善与经济活力提升注入新动力。”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响,记者的语调裹着一股子昂扬的劲儿,一字一句撞在市场的角落里,可杨梅手里的铁勺却像坠了铅,慢慢停在半空。碗里的锅边饭还冒着温吞的热气,沾着菜汤的米粒黏在勺沿,她却没心思再喂,怀里的女儿像是察觉到她的走神,小手攥着她的衣角又紧了紧,软乎乎的掌心贴着她的胳膊,那点暖意却没烘热她心里的凉。
“唉,这才刚挨过俩月安稳日子,怎么就又要折腾了……”她低头叹着气,指腹轻轻擦去女儿嘴角挂着的饭粒,指尖触到孩子软嫩的脸颊,心里更沉了。前两年没固定摊位时,她挑着箩筐在街上叫卖,遇着雨天,雪莲果泡在雨里烂了半筐;去年年底终于缴了钱支起这顶红帐篷,虽说五百六的伞钱肉疼,可每天掀开伞布就能摆摊,不用再像打游击似的,她还偷偷跟女儿说“以后咱们有个家了”。可现在,这“家”眼看就要没了。
眼前不由自主浮出画面:风裹着沙粒刮过来,红伞布被吹得像面破旗,噼啪作响,伞骨“咔嗒”一声断在半空,断口处的铁茬闪着冷光,伞布裹着断骨砸在马路上,像被人踩烂的野蔷薇。她摆在伞下的雪莲果滚了一地,有的摔裂了皮,露出里面雪白的果肉,沾着泥;她的弹簧秤被风吹得翻了个身。她的摊位、她每天数着毛票盘算生活费的饭碗,好像都跟着那顶晃悠的帐篷伞一起,要塌了,要碎了。
“什么鬼‘听取市民群众、个体户代表’……”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帐篷伞下那筐没卖完的雪莲果,表皮已经有点发皱,是今早刚从批发市场拉来的,本想着晚上能卖完凑够女儿的奶粉钱。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伞布,又望向远处的马路,视线一直拉到榕山路口。
“电视里的个体户代表?我这摆摊的个体户压根就不认识?”风从路口吹过来,掀动伞布的一角,她赶紧伸手按住,好像按住这顶伞,就能按住那点快要散掉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