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音讯全无。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带给她为人母的喜悦,也带来了与日俱增的思念与恐慌。
今日,听闻朝廷派了军官,前来宣告参军子弟的战况。
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要知道,他还活着。
一定要活着。
“来了!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村口的小路上,一队身着大唐军服的兵士,正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披轻甲的校尉,面容肃穆,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木盒。
他身后跟着几名书吏,捧着厚厚的名册。
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路。
那校尉走到老槐树下,将木盒放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桌子上。
他环视了一圈村民们那一张张紧张的脸,沉声开口。
“奉陛下之命,大唐雍州大营,于陇西大破西秦薛举!”
“此战,我大唐将士,奋勇杀敌,荡平贼寇,功在社稷!”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
“然,战阵无情,刀剑无眼。”
“此战,我陕州府籍贯,共有二十三名将士,为国捐躯。”
二十三名。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王婉儿的心,瞬间揪紧了。
她的手死死地抓住树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名校尉。
校尉打开了手中的名册,面无表情地开始宣读。
“三里村,王二狗。”
人群中,一个正在抹泪的老妇人,听到这个名字,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我的儿啊——!”
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村庄的宁静。
“萧家村,李大壮。”
“……”
校尉的声音,像是一柄无情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人们的心脏。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悲伤,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王婉儿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听不清那些哭喊,也看不清那些悲痛的脸。
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校尉冰冷的声音,以及那一张一合的嘴唇。
不要。
不要念出那个名字。
求求你,不要念出那个名字。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
她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从校尉的口中吐出。
王婉儿的心,也随之一次又一次地被凌迟。
终于,校尉合上了名册。
“以上,便是此战阵亡的全部将士。”
“朝廷追封其为烈士,家属可领抚恤银五十两,其子可免十年徭役。”
他说完,对着众人躬身一揖。
整个村口,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发出的压抑而绝望的哭声。
王婉—婉儿的身体,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结束了?
阵亡的名单,念完了?
没有他?
没有萧羽?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她心中厚重的阴云。
她有些不敢相信。
她怕是自己听漏了,怕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扶着树干,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站直了身体。
她想走上前去,再问一遍,再确认一遍。
可她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
就在这时,那名校令身后的书吏,拿出了另一份名册。
这份名册,是红色的。
“接下来,宣读此战有功将士之封赏。”
书吏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萧家村,萧大山,作战勇猛,斩首三级,官升队正,赏钱十贯!”
“……”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伴随着一阵阵惊喜的欢呼。
悲伤与喜悦,在小小的村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王婉儿的心,却依旧悬着。
她不在乎什么封赏,不在乎什么官职。
她只要知道,他还活着。
那个红色的名册,一页页地翻过。
书吏的声音,不疾不徐。
王婉儿的呼吸,几乎停滞。
终于,书吏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敬畏与激动的声音,高声宣读。
“萧家村,萧羽!”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王婉儿的身体猛地一颤,扶着树干的手,骤然收紧。
“于陇西之战,亲冒矢石,阵斩西秦国主薛举,大将宋金刚,为平灭西秦立下首功,功勋卓著,彪炳史册!”
“陛下龙颜大悦,特旨!”
“晋,冠军侯!”
“食邑三千户!”
“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长安城内府邸一座!”
“另,擢升为镇西秦行军总管,节制陇西十万大军!”
“钦此——!”
书吏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口,久久回荡。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村民,包括那名宣读的校尉,全都目瞪口呆,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原地。
冠军侯?
食邑三千户?
镇西秦行军总管?
节制十万大军?
这些词,他们听不懂,但他们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他们连想象都无法企及的荣耀与权势。
那个从萧家村走出去的,被人唾弃的私生子。
如今,已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天啊!冠军侯!”
“俺没听错吧?是萧羽!是咱们萧家村的萧羽!”
“他……他当了大官了!天大的官啊!”
村民们疯狂了,他们激动地议论着,欢呼着,仿佛这天大的荣耀,也降临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王婉儿。
在听到“冠军侯”三个字的时候,她没有激动,也没有狂喜。
她只是觉得,紧绷了十个月的心弦,在这一刻,彻底松开了。
他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
他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真的,出人头地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变得模糊。
耳边的欢呼声,也渐渐远去。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缓缓地向后倒去。
“婉儿!”
“婉儿妹子!”
身旁的村妇发出一声惊呼,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王婉儿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滑落。
那是喜悦的泪,是释然的泪。
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只觉得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抽动。
羊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