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北风在窗外呼啸,卷起院子里的干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不安的呓语。
郑家堂屋里,一盏煤油灯的火苗,被郑大山粗重地呼吸吹得明明灭灭。炕桌上,那瓶剑南春还剩下一杯,酒液清冽。
郑昊坐在父亲对面,神情凝重。
白天父亲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知道会有麻烦,但没想到麻烦会以这种最阴险的方式到来。
“爸,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郑昊率先打破了沉默。
郑大山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点燃了他眼中的火光。
“战场上,对付一个难啃的碉堡,有两种办法。”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稳,“一种是集中所有炮火,把它轰平。另一种,是派小股部队,在夜里摸上去,把炸药包塞进它的枪眼里。”
他看着郑昊,眼神锐利:“现在市里把咱们当典型,他们不敢用第一种办法。所以,他们只会用第二种。”
郑昊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们要搞破坏?”
“对。”郑大山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大棚和养鸡场,是咱们村的根。也是你的心血。他们只要毁了这两个地方,谣言就会变成事实——你看,他郑昊搞的那一套,长久不了,是歪门邪道,遭了报应!”
“到那个时候,人心就散了。咱们村,就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而你,就会从一个大功臣,变成一个罪人。”
郑大山的话,字字诛心。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几十年的风雨,让他对人性的洞察,深刻到了骨子里。
郑昊感到一阵寒意从背脊升起。这比他想象的还要恶毒。这不仅是要毁掉西尧村的富裕,更是要彻底毁掉他郑昊这个人。
“他们好狠的手段。”郑昊的声音有些发冷。
“对敌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心存侥幸。”郑大山弹了弹烟灰,目光变得悠远,“当年在朝鲜,零下四十度的天,我们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就是一天一夜。为什么?因为只要你一动,哪怕只是稍微挪一下身子,对面的冷枪就过来了。”
“敌人,总是在你最松懈、最想不到的时候动手。”郑大山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聚焦在儿子身上,“过年,就是人最松懈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庆祝,走亲访友,谁会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干坏事?”
“我猜,他们动手的时间,就在这两天夜里。”
郑昊的心猛地一紧。父亲的分析,冷静、精准,让他有种在听一场战前部署会议的错觉。
“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郑大山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那是在战场上才会有的笑容,“猎人,就要有猎人的样子。他们想当狼,那咱们就得当一个更好的猎人。”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身上那股属于军人的铁血气质,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从今天晚上开始,村里的巡逻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敲着梆子吆喝了。那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明哨改暗哨。大棚和养鸡场周围,必须安排我们信得过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人不用多,但必须是机灵、靠得住的。你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民兵连那几个小伙子,都可以。”
“还有,”他指了指外面,“村口那几条路,也要有人看着。他们要来,总得有条路走。只要他们一进村,我们就能提前知道。”
“这是……张网捕鱼?”郑昊喃喃道。
“不,”郑大山摇了摇头,“是引蛇出洞。”
他重新坐下,看着郑昊,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昊儿,技术上的事,你比我懂一百倍。但跟人打交道,尤其是跟坏人打交道,这里面的道道,不比你的技术简单。”
“有时候,光有善意是不够的。你得让那些想咬你的人知道,你不但有肉,还有一口能咬碎他们骨头的牙。”
父子俩在灯下,一直聊到后半夜。
郑昊从父亲身上,学到了在青华园里、在实验室里,永远学不到的一课。那是关于生存、关于斗争、关于人性的最原始、最深刻的法则。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从未来归来的技术专家,在父亲的引导下,他开始真正理解这个时代,并学着用这个时代的规则来保护自己和自己珍视的一切。
第二天,郑大山找来几个可靠的民兵成员,临时更改了巡逻路线和时间,队员虽有疑惑,但以郑大山老民兵连长的威望,事情很快就安排下去了。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西尧村悄然张开。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例行的防范,没人知道,这张网等待的,是一群即将在黑夜中露出獠牙的恶狼。
而郑昊,在忙完这一切之后,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大年初一,天色微亮。
西尧村还笼罩在节日的宁静之中,只有几声早起的鸡鸣,划破了清晨的薄雾。
郑昊家的大门,却被“笃笃笃”地敲响了。
开门的是李秀花,她以为是哪家孩子起早了来讨糖吃,一开门,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村西头的张铁柱和他媳妇。两人手里都提着东西,张铁柱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十几个还带着鸡毛的土鸡蛋;他媳妇则捧着一双崭新的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鞋面是黑色的灯芯绒,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铁柱兄弟,你们这是……”李秀花有些不知所措。
“婶子,新年好!”张铁柱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们……我们是来给昊子拜年的!感谢他,要不是他,我们家今年哪能过上这么好的年!”
说着,他就要把东西往屋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