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摇头。
“因为孩子最敏感。”她说,“他们还能梦见我们。他们会在半夜惊醒,说‘有个小姐姐坐在我床边’;会指着空地喊‘那里有人’;会突然流泪,说‘我不认识她,可她好可怜’。可大人总说他们是胡闹,是发烧说梦话,甚至打他们闭嘴。”
她眼中泛起幽光:“于是我们只能越靠越近,越缠越紧。不是为了害他们,是想让他们帮我们传一句话??‘我还活着,在你们的记忆里。’”
映雪猛然顿悟。
所谓“忘忧热”,根本不是疾病,而是一种共鸣??生者与死者之间因压抑太久而爆发的心灵共振。孩子们成了媒介,承载了整个时代被忽视的哀伤。
她颤抖着写下最后一行:
>“众生皆可亡,唯名不可灭。
>一语相唤,魂归故里;
>一字铭记,光照幽冥。”
当她放下笔的瞬间,天地骤然安静。
所有亡魂静静看着她,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意。他们开始后退,身影渐渐淡去,如同晨雾遇阳。临别前,招娣跑上前,在映雪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姐姐,”她笑着说,“下次换我们来写您的故事。”
风止,灯熄,月隐云后。
映雪独自坐在黑暗中,手中仍握着笔。许久,她缓缓抬起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喃喃道:“我这一生,写了万人之名……可谁会写我?”
话音刚落,窗外忽有一童声应道:
“我来写。”
她愕然回首。
只见檐下不知何时蹲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赤脚,短衫,怀里抱着一本破旧的《千字文》。他抬头冲她一笑:“您不记得我啦?我是赵小满啊,七岁那年掉进井里,是您让人把我名字刻在忆墙上。后来每年都有人给我烧纸衣、念名字,所以我活得比很多活人还热闹。”
映雪怔住:“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哪儿都不去。”小男孩晃着腿,“我在等下一个忘记名字的孩子。等他梦见我,我就告诉他:‘别怕,我也曾孤单过,但现在,我们有彼此了。’”
他跳下屋檐,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您累了,该睡了。明天还有新名单送来呢。”
说完,他蹦跳着走入夜色,身影渐淡,最终化作一道微光,融入庭院中央那盏重新亮起的长明灯中。
映雪终于支撑不住,伏案而眠。
梦中,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本书,封面烫金大字:《听亡录?终篇》。无数双手翻开她,指尖拂过一行行名字,每触一字,便有一道光芒升起,汇成星河横贯夜空。而在星河尽头,站着所有曾被她记录过的亡魂,齐声唤她:
“映雪??”
她睁开眼。
天已微明。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案头那本尚未合拢的《听亡录》上。最新一页,多了几行陌生笔迹,墨色鲜润如血:
>“沈映雪,生卒年不详,世人称‘守名者’。
>平生不求封诰,惟愿亡者有姓,孤魂有名。
>晚年目盲仍执笔,以心代眼,录尽人间遗爱。
>死后无坟无碑,然凡诵名之地,皆其祠堂;
>凡记亡之声,皆其回响。
>后人评曰:此女非史官,胜似史官;
>非神巫,却通幽冥。
>她让天下明白??
>最深的慈悲,不过是一声轻唤:
>‘你还记得我吗?’”
映雪伸手抚过这行字,嘴角扬起一丝极淡的笑。
她知道,这不是终结。
这只是另一个开始。
而在千里之外的言归亭中,桂树婆娑,落叶纷飞。一片叶子飘落石案,恰好覆盖在“沈映雪”三字之上。叶脉清晰,形如掌纹,与当年李小满手中的那片,一模一样。
亭外,晨雾弥漫。
隐约可见数十孩童手拉着手,绕亭奔跑,笑声清脆,踏碎霜花。他们口中齐声吟唱,歌声随风远播:
>“月儿弯弯照九州,
>万家灯火忆旧游。
>莫道亡者皆成土,
>一姓名字一万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