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阿禾率众深入地穴。借助铜铃指引,她们在岩层中发现一条人工开凿的隧道,壁上刻满扭曲符文,皆由真实姓名拼接而成,构成某种古老咒印。沿途所见,尽是被剥离魂体的残影,哀嚎不休。
最终,她们来到一座巨大cavern。中央矗立着那尊青铜巨鼎,鼎下堆满《听亡录》残页与骸骨,火焰跳跃间,浮现万千面孔。而在鼎前,站着一个瘦削身影,身穿褪色青袍,手持一支骨笔,正在鼎身上刻画最后一道符线。
他回头,露出一张苍老却熟悉的脸??竟是十年前失踪的老守名者柳先生!
“柳师叔?”阿禾难以置信。
老人冷笑:“你不该来的,阿禾。你以为你在救人?你不过是在延长他们的痛苦!这些人死了没人记,葬了没人哭,连鬼都不收!唯有将他们化为力量,才能逼这天下睁开眼睛!”
“那你现在做的,和当年抹去他们名字的人有什么不同?”阿禾厉声质问,“你也在吞噬他们!”
“不一样!”柳先生狂吼,“我让他们重生!让他们手握刀枪,踏平庙堂虚假慈悲!我要让每个皇帝跪在这座冢前,亲手念完十万名字!”
阿禾缓缓取出铜铃。
“那你告诉我,”她声音平静,“如果映雪小姐看到这一幕,她会说什么?”
柳先生动作一顿。
“她会摇铃。”阿禾轻声道,“然后说:‘名字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回家的。’”
叮??
铃声响起那一刻,整个cavern震动不已。鼎中火焰骤然转白,所有被困魂魄齐声呐喊。那些被强行征召的英灵开始反抗,撕碎符咒,冲击鼎身。周崇率领残军从地底杀出,与幻影厮杀成一团。
柳先生怒极,挥笔划破手掌,鲜血喷洒鼎面,欲启动终极咒印。但就在符成瞬间,一道蓝布裙影悄然浮现,轻轻抱住他的手臂。
是周妈妈。
“少爷……”她温柔低语,“你小时候最怕黑,每次我都给你唱童谣。你说,只要听见声音,就不怕了。现在,你也怕了吧?”
柳先生浑身颤抖,眼中泪水滚落。
“我……我只是不想再看见名字被风吹散……”
“我知道。”周妈妈微笑,“可孩子,真正的铭记,不是把灵魂炼成兵器,而是让一个母亲能在清明端上一碗热饭,说一声:‘儿啊,娘没忘你。’”
话音落,鼎崩。
一声巨响,青铜巨鼎炸裂,黑雾四散,所有被囚禁的名字化作流光升腾,穿越岩层,飞向天际。有的回归故里,有的落于战场残旗,有的轻轻落在某个孩童梦中,低语一句“不怕”。
柳先生瘫坐于地,青袍破碎,须发尽白。阿禾上前扶起他,不言责罚,只说:“回来吧,北岭还有你的蒲团。”
七日后,朔州地脉恢复平静。朝廷派钦差前来调查,只见废墟中立着一块新碑,上书:
>**“埋名冢?无名烈士之墓”**
>**“姓名佚,功不灭;身已朽,志长存。”**
>**??承灯会敬立**
钦差欲迁碑入京,却发现无论多少人力都无法撼动分毫。只得奏报皇帝。帝感其义,特许在此建祠,并拨款修缮周边百里荒地,设“守名驿”,专供往来寻亲者歇脚。
阿禾返程途中,在一处小镇停留。夜宿客栈,听见隔壁房中有女子低声哭泣。推门查看,见一少妇抱着婴儿,怔怔望着窗外月色。
“你怎么了?”阿禾轻问。
女子抬头,哽咽道:“我丈夫三年前战死边关,连尸首都找不到。昨天夜里,他忽然入梦,说冷,说饿,说对不起我和孩子。他还……还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阿禾心头一紧:“什么话?”
“他说:‘谢谢她记得我叫张二狗。’”
阿禾怔住,随即从怀中取出《听亡录》,翻到一页,指尖抚过那个早已录入的名字:
>**“张二狗,河北人,十七岁参军,殁于朔州保卫战,未婚。”**
她合上书,轻轻握住女子的手:“他没走远。只要还有人念他的名字,他就一直在听。”
春回北岭时,阿禾收到一封信。信无署名,纸页泛黄,像是从极远处辗转而来。打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
>**“我在西域找到了李青山的家。他妹妹抱着骨灰哭了三天。现在,她每天早上都会对着戈壁喊一声:‘哥,吃饭了。’”**
信纸角落,沾着一朵干枯的白花。
阿禾将信放在映雪的蒲团上,又取来一盏新灯,挂在殿梁,与王大山的矿灯并列。
那一夜,北斗七星再次显现,桥形依旧。但这次,桥下多了无数细小光点,如萤火流动,仿佛有看不见的脚步正沿着星河往返人间与彼岸。
招娣蹲在屋脊,望着星空,忽然笑了:“你说,以后会不会有一天,不再需要守名者了?”
阿禾仰头,轻摇铜铃。
叮……
“不会的。”她说,“只要还有离别,就会有遗忘的风险。而只要有一个人愿意记住,我们就还得走下去。”
多年后,北岭成为天下朝圣地。父母教幼儿识字,第一课便是读碑;学子赴考前,必来听亡殿静思一夜;就连皇室公主出嫁,也要先至此处敬献一盏长明灯。
而每当月圆之夜,总有旅人声称看见一位白衣盲女牵着小女孩缓步登山,身后跟着一群笑语盈盈的陌生人。他们走到听亡殿前,齐声念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化作星光,消散于风中。
有人说,那是映雪回来了。
也有人说,那是千万亡魂在替生者提醒:
**别忘了我们,也别忘了你们自己。**
阿禾活到了八十六岁。临终那日,她独自登上山顶,将铜铃系于招娣颈间,笑道:“以后,换你听名字了。”
招娣蹭了蹭她的手,忽然开口,声音稚嫩如孩童:“阿禾奶奶,天上有人在喊你。”
她抬头,看见漫天星辰缓缓排列,形成一行温柔的光字:
>**“阿禾,回家了。”**
风起,铃响,她含笑闭目。
后来,人们在她常坐的位置发现一块新刻的石碑,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句话:
**“她听过最多的名字,却从不让自己的名字太响。”**
而今,承灯会仍在运转。每年春分,万名义碑前人山人海。孩子们指着碑上名字问:“妈妈,这个人是谁?”
母亲总会蹲下身子,认真回答:
“他是谁的孩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曾经活过,也曾经被忘记。但现在??”
她指向高悬的铜铃,叮咚余音缭绕。
“现在,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