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的绣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风拂翠竹的飒飒声。
莺儿站在房中,方才一路快跑带来的急促呼吸还未完全平复,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将贾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自家姑娘。
她学不来贾环那种云淡风轻却字字千钧的气度,却将那番话里“反客为主,乾坤挪移”
的意味,传递得淋漓尽致。
薛宝钗静静地听着,手中那卷书早已放下,一双素手交叠于膝上,指尖微微泛白。
当莺儿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没有如莺儿预想中那般震惊或是动怒。
她只是沉默了许久,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里,缓缓地,泛起了一丝奇异的光彩。
那光彩里,有三分凝重,三分赞叹,剩下的四分,则是棋逢对手的昂然战意。
“好……好一个贾环。”
良久,她才从唇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这声赞叹,发自肺腑。
“姑娘,这……这可怎么办?”
莺儿焦急地问道,“他把事情都挑明了,这哪里是赴约,分明是下战书!我们……我们还要应吗?”
“应,为何不应?”
薛宝钗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盆水仙花前,轻轻拨弄了一下苍翠的叶片,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他既然敢摆下这个擂台,我们若是不敢接,岂不遂了他的心意,让他以为我薛家,当真无人了?”
她转过身,看着莺儿,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他这一手,看似狂妄,实则算计精深,一举数得,着实高明。”
“一,他将一场可能被人诟病的‘私下会面’,变成了满园皆知的‘文人雅集’。如此一来,他便占了大义,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二,他将考校的地点,从我梨香院,搬到了大庭广众之下。在我这里,他是客,我是主,他处处受制。到了诗社上,以文会友,人人平等,比拼的就是真才实学,他便立刻从被动,转为了主动。”
“三,也是最厉害的一点,”
宝钗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他指名道姓,要请哥哥去‘赔罪’。这哪里是赔罪?这分明是当着满园姐妹的面,要逼着哥哥低头!更是将我薛家盐引之事,化作了一桩可以拿上台面,用‘人情’来商讨的筹码。他这是在告诉我,他手中握着我们的命脉,是战是和,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而这场诗社,就是我们谈判的‘鸿门宴’!”
莺儿听得目瞪口呆,她只觉得事情棘手,却万万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里,竟藏着这般惊心动魄的杀机与算计!
“姑娘,那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做的,正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
宝钗的眼神,清亮如雪,“他既然能一语道破我们在扬州的困局,或许,他手中就真的握着解局的钥匙。这张‘咏雪诗社’的请柬,既是战书,也是他递过来的橄榄枝。去,则有一线生机;不去,便是坐以待毙。”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那沉静的面容,缓缓地道:“传我的话出去。就说,三爷文采风流,此番提议,正合我意。诗社之事,我梨香院愿一力承担所有开销。地点,我看就设在芦雪庵,那里开阔,又正对着大观园的雪景,最是应景。时间,就定在三日之后,雪落之日。”
“是,姑娘。”
莺儿连忙应下。
“还有,”
宝钗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你再去一趟潇湘馆,就说我说的,三日后芦雪庵咏雪,请林妹妹务必赏光。告诉她,这次的诗会,恐怕……会很有趣。”
莺儿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自家姑娘的用意。
这是要搬救兵了!
在这大观园里,若论诗才,无人能出林黛玉其右。
姑娘这是要将林姑娘也拉入局中,用她的无双才情,来压一压贾环的锐气!
这张棋盘,瞬间变得更大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日之间,便飞遍了整个大观园。
东北角那个素来被人遗忘的庶子贾环,竟要效仿古人,开办“咏雪诗社”,并且指名道姓,邀请了园中所有的姐妹,甚至连呆霸王薛蟠都“盛情”邀请了!
而蘅芜君薛宝钗,非但没有拒绝,反而一力承担了所有开销,将地点定在了风景绝佳的芦雪庵!
这一下,整个大观园都沸腾了。
怡红院内,贾宝玉听了,气得将手中的一本《会真记》都给摔了。
“混账!荒唐!”
他面色涨红,对着袭人、晴雯等人怒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学人开诗社?他那满身的泥浊之气,岂不是要玷污了‘诗’这个字!还敢请林妹妹和宝姐姐?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袭人连忙上前替他抚着胸口顺气,柔声劝道:“二爷息怒,为他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他如今……到底是老爷跟前另眼看待的人。”
“另眼看待?”
晴雯在一旁冷笑道,“我看不过是会耍些阴谋诡计罢了!还咏雪诗社,我倒要看看,他那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宝玉气得来回踱步:“我不去!这种污糟人凑的热闹,我若是去了,岂不也成了浊物!”
潇湘馆内,竹影森森,清冷幽静。
林黛玉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
紫鹃将从外面听来的消息,当成笑话一样讲给她听。
“……姑娘您听听,这环三爷,可真是长了本事了。竟要开诗社,还要请您和宝姑娘呢。”
林黛玉听完,那双似蹙非蹙罥烟眉下,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中,却闪过一丝奇特的光。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幽幽地开口,声音清冷如玉:“哦?他当真这么说?‘赏花不如赏雪,品梅不如品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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