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手人道:“有道理啊。你要不要说一下关于‘事实’的?”
“你又一次提出说这个?”灰手人问。
褐手人笑道:“是啊,我又提了,你还担心什么吗?”
灰手人道:“你不担心什么就行。”
...
春风再次拂过山村,桃花如雪般飘落于音舍门前的石阶上。孩子们早已习惯每日清晨在此聚集,背着书包、抱着竹简或手抄本,叽叽喳喳地围坐在沈清梧与念念身旁。那幅炭画仍留在院中青砖地上,风吹雨打未去,仿佛成了某种无声的碑文。
今日讲的是《续响录》第三章:“庐阳火熄后”。念念的声音温润而坚定,像山间溪流穿过石隙,一字一句流入孩童心田。
“……那一夜,沈叔叔的啸声传遍九街十八巷,唤醒了被钟声蒙蔽的记忆。人们从梦中惊醒,哭着呼唤亲人的名字,用指甲在墙上刻下遗忘多年的真相。有人翻出烧焦的家书残页,拼凑出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有老妇颤抖着写下丈夫被静阁带走的那一晚,他最后说的是‘别让孩子忘了我是怎么死的’。”
一个小男孩忽然举手:“后来呢?皇帝真的没抓他们吗?”
念念停下讲述,目光投向院角。沈清梧正低头修补一支断裂的骨笛,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其中沉睡的魂灵。听见问话,他抬眼望来,轻轻摇头。
她回过神,柔声道:“皇帝当然想抓。可当诏令下达时,铁雪城百姓已自发集结,在修史台前跪了一整夜。他们不喊不闹,只是默默点燃蜡烛,将《回响录》一页页高举过头。京畿七州接连响应,连戍边将士也以刀击盾,奏起守忆使古调。那一夜,万里江山仿佛同时发声??不是呐喊,而是朗读。”
孩子们屏息听着,眼中闪动着光。
“于是皇帝收回成命,改称‘查无实据’。但述学堂依旧关闭,官府不再承认我们记录的历史。可你知道最奇妙的是什么?”念念顿了顿,嘴角微扬,“**真正的历史,从来不需要谁来承认。它只要还有人记得,就永远活着。**”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马蹄声。一匹灰鬃快马疾驰而至,在音舍外猛然勒缰。马上之人披着蓑衣,脸上覆着泥尘,却是述会暗线中最擅潜行的盲乐师陈十三。他翻身下马,由随行弟子引至院中,摘下耳罩,低声道:
“南方急讯??焚字炉虽毁,但地下火脉未灭。我们在庐阳旧厂深处发现了密道,通往一座从未记载的地下祭坛。坛心有一口井,井壁刻满失传的‘初言体’文字,内容与《回响录》开篇完全一致,却多了最后一句:‘音断处,魂归来。’”
众人哗然。
更令人震惊的是,井底捞出一块青铜残片,上面铸着一个图腾??半只凤凰衔着断笛,正是守忆使家族千年秘传的信物,唯有族长代代相传,从不示人。
“这不可能。”念念猛地站起,声音发颤,“这块残片……是我父亲当年随身携带的‘鸣凤珏’的一部分。他在南征矿难中失踪,所有人都说他尸骨无存……可若它出现在庐阳井底,那意味着什么?”
沈清梧放下骨笛,缓缓起身。他走到陈十三面前,伸手探入其怀中,取出那块青铜残片。指尖抚过纹路,久久不动。忽然,他转身走向屋内,片刻后捧出一只檀木匣??那是老者临终所赠,三十年未曾开启。
匣启之时,一道幽蓝光芒溢出。里面静静躺着另一半鸣凤珏,缺口恰好与手中残片吻合。两片合一,凤凰双目竟泛起微光,仿佛有生命苏醒。
沈清梧深吸一口气,在地上写道:
**这不是遗物。
这是召唤。
父亲未死。他还活着,在某个靠声音才能抵达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固。念念怔怔望着那枚合璧的玉珏,泪水无声滑落。她曾以为父亲早已化作尘土,只剩母亲的身影伫立在井边,孤独赴死。可如今,命运的丝线竟从深渊中再度浮现,牵动血脉深处最隐秘的震颤。
“可……怎么可能?”她喃喃,“三十年了,若是囚禁,怎会不腐?若是活着,为何不出声?”
沈清梧提笔再写:
**静阁掌握‘冰魄封术’,可使人陷入假死状态,仅凭一丝气息维系魂识不散。他们需要活体记忆容器,用来储存历代被销毁的声音。而你父亲,极可能是第一具‘承音棺’的宿主。**
“所以他们把他当成……声音的坟墓?”念念咬牙,拳头紧握。
沈清梧点头,眼神沉重。随即又添一句:
**而今井底现珏,说明封印松动。他的意识正在试图回归。我们必须赶在静阁重新封锁前,循声寻迹。**
次日拂晓,两人再度启程。此行更为隐秘,仅带陈十三与两名精通水下音律的沉音者后裔。他们沿江而下,重返庐阳废厂。昔日焚字炉已被百姓拆毁,炉基之下果然露出一道狭窄阶梯,直通地底。
石阶湿滑,空气闷热,越往下走,耳边便越是响起低语般的回响??并非真实声音,而是墙壁吸收的过往言语,在特定湿度与温度下自动释放。有哭泣,有咒骂,有临终前的告白,也有静阁高层密议的片段:
“……只要‘噬忆虫’植入成功,三代之后,民间再无真史……”
“皇帝答应重启缄口律,只需一场合适的‘暴乱’……”
“承音棺尚存一线生机,不可轻启,待新王登基再行唤醒……”
念念听得浑身发冷。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废除静阁不过是权力洗牌的一环,真正的控制早已转入地下,悄然编织百年大网。
终于抵达祭坛。圆形穹顶绘着星轨图,中央一口深井冒着淡淡白雾。井口边缘布满细孔,排列成音波纹样,显然是某种共鸣装置。陈十三取出骨笛,吹奏一段古老调子,声波入井,竟引发共振,水面缓缓升起一团凝结的寒气??宛如一颗悬浮的冰珠。
那冰珠中,隐约映出一个人影:中年男子,面容憔悴,双眼紧闭,身上缠绕无数银丝,每根丝线都连接着墙上一块刻板。那些刻板上,密密麻麻全是《回响录》中已被焚毁的篇章!
“这就是‘承音棺’!”陈十三激动道,“他不是囚徒,他是活体档案库!所有被抹去的声音,都被种进了他的魂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