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临行前留下一句话:“我会回来的。带着赵小石一起。”
离开寒州后,她并未南返,而是转向西陲,进入曾经爆发大规模“伪声疫”的陇西郡。
此处曾因饮用受污染语泉,全民陷入自我否定狂潮,父子相疑,夫妻互谤。后经净化泉水、重建日诚录体系,才逐渐恢复安宁。然而近来又有新症出现:人们不再说谎,也不再说真话,而是陷入一种机械式的“正确表达”??无论问什么,都回答标准答案,如同木偶诵经。
陈阿满走访多家农户,发现孩童课本中竟删去了所有个人感受类题目,取而代之的是统一模板:
“当我看到国旗,我感到______。(标准答案:无比自豪)”
“我对父母的感情是______。(标准答案:深恩难报)”
若有孩子填写“我觉得国旗有点旧了”或“我妈总打我”,就会被老师约谈,家长警告,甚至送入“情感矫正班”。
“他们害怕失控。”当地一位老塾师叹息,“于是用‘正确’代替‘真实’。可这样一来,真言运动岂不成了新式洗脑?”
陈阿满听罢,连夜编写一套《童心问》教材,全是开放式问题:
“你昨天最难过的瞬间是什么?”
“有没有哪一刻,你觉得大人在骗你?”
“如果你能对世界说一句悄悄话,你会说什么?”
她亲自授课,鼓励孩子们自由书写。起初无人敢动笔,直到一个小女孩举手问:“如果我说我想爸爸回来,但他跟别人走了,这算不算丢脸?”
“不算。”陈阿满说,“这是最勇敢的话。”
教室里静了几息,接着,一个男孩低声说:“我梦见我妈死了,醒来哭了。”
另一个孩子接道:“我讨厌念书,可不敢说。”
第三个孩子大声喊:“我希望地震把学校震塌!这样就不用考试了!”
全场哗然。有家长冲进来要打孩子,被陈阿满拦下。
“恐惧源于未知。”她说,“你们以为他们在变坏,其实他们终于开始诚实。与其堵嘴,不如教他们分辨情绪与行动的区别??想,并不等于做。”
三天后,三十个家庭围聚学堂,轮流讲述各自隐藏的痛苦。有人痛哭,有人道歉,也有人仍固执闭口。但至少,门开了。
临别时,那小女孩送她一幅画:一棵大树下,许多人张着嘴,嘴巴里飞出彩色的小鸟。
“这是什么?”陈阿满问。
“是说出来的话呀。”女孩笑着说,“你看,它们都长翅膀了。”
她收下画,挂在竹篓外侧,继续前行。
一年零三个月,她走过二十七州,踏足八十九城,登上一百三十五座共议台。她为冤者代言,为怯者撑腰,也为犯错者写下忏悔词。她被人唾骂为“搅乱秩序的疯婆子”,也被孩童奉为“会走路的启言佩”。
但她始终记得柳?的话:“火种已经播下。”
这一日,她回到江南,小镇依旧宁静。槐树已亭亭如盖,门前石阶生出青苔。她推开柴门,却发现屋内坐着一人??言昭。
她穿着素白衣裙,手中捧着一本泛黄册子,正是陈阿满每日书写的《诚心录》。
“你看了?”陈阿满站在门口,声音平静。
“只看了最近一页。”言昭抬头,眼中含泪,“你说你嫉妒我。可你知道吗?我一直羡慕你能站在风暴中心,而我只能躲在温和的角落,用柔软的话安抚人心。”
“你是更好的沟通者。”陈阿满走进屋,卸下竹篓。
“但不是更真实的人。”言昭轻声道,“我常删去尖锐之语,只为不让任何人受伤。可现在我才明白,有时沉默的善意,比直白的伤害更冷酷。”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檐下雨滴敲打石阶。
次日清晨,镇中学堂迎来特别课程。陈阿满与言昭并肩而立,面对百余名学子。
“今天不教功法,不练吐纳。”陈阿满说,“我们来玩个游戏??‘说出你最不愿承认的一件事’。”
孩子们面面相觑。
一个男孩率先举手:“我……我偷看过同桌的日记。”
“谢谢你的诚实。”言昭温和地说,“那你现在想怎么做?”
“我还给她,并道歉。”男孩低头。
掌声响起。
接着,一个女孩小声说:“我讨厌奶奶,因为她总说我妈妈是扫把星。”
全场寂静。
陈阿满走过去,蹲下身:“你妈妈走了吗?”
女孩点头,眼泪滚落:“她说要去找真话,就没回来……”
陈阿满心头一震。她轻轻抱住女孩:“她一定很爱你,才会去寻找能让世界不说谎的地方。”
“那她找到了吗?”
陈阿满望向窗外,阳光洒满庭院,槐花正悄然绽放。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我相信,只要还有人愿意说出‘我讨厌奶奶’这样的真话,她就没有白走这一趟。”
课毕,孩子们自发组织“日诚圈”,围坐一圈,轮流倾诉内心隐秘。有的哭,有的笑,有的久久沉默后终于开口。
陈阿满与言昭坐在远处看着,像两株并立的老树。
“接下来去哪?”言昭问。
“皇宫。”陈阿满答,“太后封锁宫门十年,自称‘天下无事’。可宫中奴婢逃出三人,皆言内廷仍有缄心珏残党操控记忆。若连最高之处仍在伪造安宁,共议台终究只是民间幻梦。”
言昭凝视她许久,忽而一笑:“这次,让我陪你去。”
陈阿满摇头:“你更适合留下,教这些人如何温柔地坚持真实。”
“那你呢?”
“我去学会如何强硬地守护它。”
数日后,孤身一人,陈阿满踏上通往帝都的最后一段长路。
风卷黄沙,驼铃不再,唯有脚步坚定如初。
她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或许不是胜利,而是又一次撕裂、质疑、背叛与孤独。
但她也知道,只要启言佩仍在胸口跳动,只要还有孩子能把“对不起”写在纸灯笼上,这场从简化功法开始的修行,就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因为真正的简化,从来不是删去复杂,而是直面一切混乱后,依然选择说一句??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