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自长安始,忆语学堂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教习者多为曾登台讲述的无名者,他们不讲经义,不论权谋,只教一件事:如何诚实地说出“我经历过什么”。
李招娣成了第一批讲师。她在江南设馆,专收战乱遗孤与失籍女子。每课伊始,必问三问:
“你叫什么名字?”
“谁给你取的?”
“这个名字,有没有让你感到疼痛?”
许多女孩第一次意识到,她们所谓的“贱名”,其实是母亲在逃难途中含泪起的;所谓“野种”,不过是父亲战死后无人承嗣的悲鸣。
而在北方边境,赵九带着几个聋哑少年,用手势复原前朝宫变真相。他们将故事刻在陶板上,串联成墙,谓之“无声碑林”。每当月圆之夜,轻风掠过陶片缝隙,竟发出呜咽般的回响,宛如亡魂低语。
最令人意外的是,黔中老樵夫吴三竟召集村民,在当年童子失踪的山口建起一座“空冢”。墓碑无名,只刻一行字:
>“十五个孩子没能回家,但我们记得他们走过这条路。”
每逢清明,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献花。有人带酒,有人带饭,有人只是默默蹲在碑前,讲一段自家孩子的趣事。渐渐地,这座无名坟茔竟成了当地人心中的圣地。
忆蛊再未大规模爆发,但暗流仍在。
某夜,李招娣正在灯下批阅学生笔记,忽觉胸口剧痛。她低头一看,那枚嵌在心脉中的忆魄哨残片竟开始蠕动,仿佛有生命般试图钻出皮肉。
她强忍痛楚取出铜镜,只见镜中倒影竟缓缓开口说话:
>“你以为赢了吗?可你看??”
镜面波纹荡漾,显现出一幅幅画面:某位记史民在授课时突然昏厥,醒来后自称“忠武侯第六代孙”,并焚烧学堂藏书;一名少女在梦中被“祖母”指引,挖出地下所谓“传国玉玺”,实则是一块染血的碎砖;更有甚者,一群年轻人结盟宣誓,要在月下举行“血祭归宗”,声称唯有十二人献血合坛,才能开启“赤松秘府”。
“它学会了伪装。”柳芸赶来查看伤情,脸色铁青,“现在不再直接控制,而是挑动人心中的虚荣与不甘。有些人宁愿相信荒诞的荣耀,也不愿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李招娣咬牙:“所以我们得让更多人明白,普通不是耻辱。”
“可怎么证明?”柳芸苦笑,“总不能逼每个人去回忆痛苦吧?”
“不用。”李招娣望向窗外渐亮的晨光,“我们可以创造新的记忆??属于真实的新传统。”
她提笔写下倡议书,提议每年冬至举办“守名节”:全民闭户一夜,各家各户点燃一盏灯,写下最不愿被遗忘的一件事,投入特制陶炉焚化。灰烬混合黏土,制成“忆砖”,垒成一面“万人墙”。
“不是为了纪念英雄。”她在信中写道,“是为了告诉世界:即使无人书写,我们也曾活过、爱过、痛过、坚持过。”
裴昭然阅毕,提笔批曰:“准。此墙若成,便是另一座太庙。”
第一年冬至,全国共烧制忆砖三千七百余块,墙上铭文五花八门:
>“我娘死前说,别怕穷,怕的是忘了疼。”
>“那年饥荒,邻居把自己饿死了,把粮省给我。”
>“我和她约好要去看海,可战火烧到了家门口。”
>“我爹不是官老爷的儿子,他是被冤杀的修桥匠。”
当最后一块砖嵌入墙体时,整面墙忽然共振,发出低沉悠远的嗡鸣。远在终南山的心钥感应到波动,自动跃出匣外,悬浮半空。
裴昭然仰望夜空,忽见北斗第七星格外明亮。
他喃喃道:“阿阮,你听见了吗?这一次,是我们为他们命名。”
次日清晨,李昭宁带着一群孩子来到墙前。她指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逐句朗读。孩子们听得入神,有个小男孩怯生生地问:“姐姐,我也能写吗?我爷爷说我们家没人识字……”
“当然可以。”李昭宁蹲下身,“识字不是特权,是权利。今天我教你第一个字??‘我’。”
阳光洒落,照在新生的墙上,也照在孩子们仰起的小脸上。
而在遥远的西域沙漠深处,一座废弃驿站内,沙粒缓缓聚拢,竟拼出一行残缺文字:
>“…真…名…不可…夺…”
旋即被风吹散。
裴昭然此时正独坐忆灯堂,翻阅最新呈报的地方志修订稿。其中一页赫然记载:
>《补遗卷?卷十三》载:永昌年间并无“赤松子辅政”之事,所谓《永昌昭录》系后人伪托。然民间仍有残篇流传,称“昭姓当兴”,恐为忆蛊余毒,请严加查禁。
他合上书卷,抬手轻触墙上那盏梅花灯笼。
火光轻轻跳跃,映出他眼角细密的皱纹。
他知道,这场战争不会有终点。谎言会换皮,蛊毒会蛰伏,权力会再次试图垄断记忆的解释权。
但他也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学会提问:
“这是真的吗?”
“谁希望我相信这个?”
“我的名字,是谁给的?”
只要这些问题还在,灯火就不会熄灭。
某日黄昏,李昭宁跑进忆灯堂,兴奋地递上一张纸:“裴先生!我们学堂的学生写了首诗,您看看好不好?”
裴昭然接过,只见纸上稚嫩笔迹写着:
>灯下影长长,
>不是鬼,是我娘。
>她没留下金玉镯,
>只留一句莫忘。
>
>世上多豪族,
>我家无祠堂。
>可我敢说我是谁,
>就比谁都刚强。
他读完,久久无言。
良久,才提起朱笔,在诗末批了一行小字:
>此诗可入《补遗卷》,题曰:《真名赋》。
窗外,夕阳熔金,群山如铸。
那只绘有“阮”字的梅花灯笼依旧静静燃烧,火光温柔,照亮门前石阶,也照亮未来漫长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