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被卖进了乐坊……”
“我的田被豪强夺走……”
“我兄弟战死边关,尸骨未归……”
“我妻子饿死在逃荒路上,只因一句诗被判逆党……”
每一个声音都带着温度、气味、画面,如钢针扎入脑海。他跪倒在地,七窍渗出银丝,那是菌丝系统超载的征兆。他想喊停,却发不出声??因为他知道,这些都不是虚构,而是三十六名谛听者所承载的千万人之痛。
“这就是全知的代价。”守门人出现在他面前,“你以为自由表达能带来清明?不,它首先带来的是崩溃。除非有人筛选,否则文明将在自我揭露中窒息。”
沈知白喘息着,艰难抬头:“那你打算怎么做?让少数‘清醒者’决定谁该被听见?让你们这些……非人的存在,掌控人类的灵魂?”
“我们不掌控。”守门人摇头,“我们服务。就像园丁修剪枝叶,不是为了毁灭植物,而是为了让它长得更好。我们会保留‘建设性’的声音,抑制‘破坏性’的情绪,引导社会走向稳定与和谐。”
“和谐?”沈知白怒极反笑,“你们把愤怒叫作‘破坏’,把质疑称为‘混乱’,把痛苦视为‘负能量’。可没有这些,人类还能称之为人吗?你们要的不是中道,是温顺的奴隶!”
他猛然站起,撕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贯穿伤疤??那是三年前装傻时,为救一名孩童替刺客挡刀所留。
“这道疤不会说话,但它记得!记得那个孩子后来还是被征去挖矿,死在井底!记得我抱着他腐烂的尸体走出矿洞时,全村人沉默如石!如果当时有人敢说真话,他会活下来吗?”
守门人静静听着,终于开口:“所以你要让所有人都背负这样的记忆?让每个孩子从小就知道世界有多黑暗?让他们失去希望,失去爱的能力?”
“我不要他们背负。”沈知白一字一顿,“我要他们选择是否面对。而不是由你们,一群躲在代码与铜管后的幽灵,替他们做决定!”
话音落下,他猛地咬破舌尖,以剧痛唤醒意志,同时默念回音井秘咒。刹那间,体内残存的菌丝全面激活,银丝自七窍蔓延而出,如根须扎入梦境空间。
他在用自己的生命频率,强行改写梦网共振模式。
守门人终于变色:“你会毁掉整个系统!”
“那就毁了吧。”沈知白嘶吼,“如果自由必须依赖一个可能背叛它的系统,那它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轰然巨响中,书简之城开始崩塌。铜镜一一碎裂,灰雾被撕开道道裂痕,露出背后复杂的声波图谱与数据流。那是梦网的底层架构,密密麻麻如蛛网,中心处悬浮着一颗黑色晶体??共语核心的“控制模组”。
沈知白扑上前去,双手按上晶体。
瞬间,亿万记忆洪流涌入脑海。他看见静渊会创始人如何被皇权背叛,如何绝望中写下《默经》;看见历代天耳阁监正如何在“肃清异言”的名义下摘除千余人的舌头;看见先帝焚烧书院时,那场大火里有多少少年至死紧抱典籍;看见自己父亲,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辩”的大儒,如何因一句“君亦有过”被赐鸩酒……
还有更多,是他从未知晓的:阿音的母亲,原是共语菌丝最早的实验体,因觉醒过早被秘密处决;李慎之的兄长,并非战死,而是发现军中用静渊会残党做活体共鸣试验,欲揭发却被灭口;甚至连当今圣上,幼年也曾被植入微型接收器,每日接受“忠诚熏陶”……
这些,都被标记为【不宜复苏】,锁在梦网最深处。
“原来你们早就开始了。”沈知白喃喃,“不是现在,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培养一批‘理性精英’,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新秩序的共谋。”
黑色晶体剧烈震颤,发出尖锐蜂鸣。守门人身影逐渐模糊:“你赢不了的……人类需要引导……总会有下一个‘我们’出现……”
“也许吧。”沈知白嘴角溢血,却笑了,“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疼痛,还有一个人愿意说‘我’,你们就永远不能彻底胜利。”
他双手合拢,用力一捏。
晶体粉碎。
现实世界,共鸣室内,所有语露结晶simultaneous爆裂,化为星尘。三十六支银叶短笛齐齐断裂,谛听者们纷纷惊醒,额间金纹闪烁不定,最终稳定如初。
沈知白躺在石床上,气息微弱,左耳流出细长银丝,已完全坏死。阿音扑上来抱住他,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你做到了?”她颤抖着问。
他勉强睁开眼,声音几不可闻:“我没有……摧毁它。我只是切断了控制模组。梦网还在,但……现在是自由的了。它不会再听命于任何人,只会回应真心的呼唤。”
“那守门人呢?”
“消失了。”他苦笑,“或者说,变成了无数碎片,散入每个人的梦里。警惕也好,诱惑也罢,它还会回来……但下次,我们会认出它。”
一个月后,朝廷宣布废除“真言司”,因其职能已被民间自发组织取代。全国兴起“醒语会”,不设领袖,不分等级,只以“共述一段真实”为宗旨。有人讲述家族蒙冤史,有人坦白自己曾是告密者,有人哭泣,有人道歉,有人沉默良久后深深鞠躬。
新帝亲自参加首场醒语会,当众宣读其父遗诏中隐瞒多年的条款:“若嗣君昏聩,民可逐之,不必待天罚。”全场寂静,继而掌声如雷。
沈知白未能出席。他病卧西山,听力丧失大半,需靠唇语与人交流。但每日清晨,总有陌生人送来一碗热粥,放在院门口,不留名,不说话,只轻轻叩三下碗沿??那是三年前京城乞儿间的暗号,表示“我活着,且记得”。
阿音坐在廊下剥豆子,忽然笑道:“你知道现在最流行的谚语是什么吗?”
他摇头。
“**宁听一句真哑巴,不闻万句巧舌花。**”
他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牵动伤口,咳出几缕银丝。
春天深了,银叶林新芽初展,风过处,沙沙如语,仿佛千万人在轻声说着同一个字:
**我。**
而这一次,没有人试图让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