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懂了沈知言的用意。他不要青史留名,也不要后人怜悯,他只想借她的笔,完成最后一次自我审判。
三日后,她携《帝王夜话》登上对话坛。
全场哗然。有人怒吼“亵渎君主”,有人跪地痛哭,更多人屏息等待她的裁决。
她展开书卷,朗声道:“这不是诽谤,而是忏悔。这位帝王犯过错,杀过人,烧过书,但他也在晚年选择了面对。我们不该美化他,也不该神化他。我们要记住:权力若失去制约,连最清醒的人也会变成暴君;而最深的黑暗里,也可能燃起一丝悔悟之光。”
她停顿片刻,望向皇宫方向:“我建议,将《帝王夜话》与《洗罪录》一同收入国家典藏,并设‘省罪日’于每年大火纪念日。当日全国休市一日,各级官员须公开述职中最愧疚之事,百姓可自由评议。”
台下沉默良久,终爆发出雷鸣掌声。
消息传入宫中,据说沈知言听后仰天长笑,连饮三杯浊酒,叹道:“晚芜啊晚芜,你比我更懂何为治国。”
又过半月,阿阮匆匆来访,神色复杂:“宫里传来消息,沈知言病重,恐不久于人世。他召你入宫,有最后一面。”
晚芜收拾行装,却未带任何书稿或凭证,只将一朵晒干的桃花夹在袖中。
宫门森严如故,可沿途守卫见她走过,竟纷纷垂首致礼??这些曾是记忆审查司的旧部,如今成了“记忆守望团”成员。
寝殿之内,沈知言卧于榻上,瘦骨嶙峋,双目却依旧清明。见她进来,勉强撑起身子。
“你来了。”他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陛下何必见我?”她轻声问。
“不是陛下。”他摇头,“从今往后,叫我沈知言就好。我已经不是那个能删改历史的人了。”
他喘息片刻,继续道:“我这一生,毁了许多记忆,也掩盖了许多真相。到最后才明白,真正的统治,不是让人忘记,而是让人敢于记住。”
他伸手欲握她,却力竭垂下:“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在我死后,不要举行葬礼,不要建陵墓。把我火化,骨灰撒在终南山顶。若有风,就让它带走;若有雨,就让它洗净。我不想占据土地,也不想被人供奉。”
晚芜点头:“我答应你。”
“还有……”他目光深远,“如果将来有人写书骂我,别拦着。如果有人说我好,也别急着辩解。让时间自己说话。”
她握住他的手:“我会如实记录。”
他笑了,眼角沁出一滴泪:“谢谢你,让我在终点前,重新看见光。”
当夜,沈知言安详离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记得……要记得。”
七日后,终南山巅,晚芜捧着骨灰坛立于火山口边缘。春风浩荡,吹动她素白衣袂。她打开坛盖,轻声道:“你说你想被风吹散,可我希望,你的悔意能落地生根。”
骨灰随风扬起,如星尘洒向大地。远处云海翻涌,忽有紫光一闪,似回应这场告别。
归来途中,她路过一处村落。孩子们正在井边游戏,齐声唱着《忆归》。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递给她一块糖油饼:“奶奶说,这是爷爷最爱吃的,现在也是我们的。”
晚芜接过,咬了一口,芝麻香溢满唇齿。
她蹲下身,摸摸女孩的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吃这个吗?”
“知道!”小女孩骄傲地说,“因为有人对不起别人,所以要做好吃的补偿!妈妈说,记住了过去,现在才会更好吃!”
晚芜怔住,继而大笑,笑声惊起飞鸟无数。
回到“记得斋”,她发现门口排着更长的队。有人带来战时家书,有人献上灾后日记,还有一个少年抱着一台老旧录音机,说是录下了祖父临终前讲述的整部家族史。
她一一接纳,编号存档。
夜深,她取出沈知言的《帝王夜话》,放入特制铁匣,匣面刻字:“真实之重,胜于王冠。”
抬头望天,北斗七星依旧旋转。那颗曾明亮如炬的星,已然隐去,但在其原位,新生一颗微光闪烁,温柔恒久。
风穿帘入,送来远处童谣:
>“月光井,照心田,
>记得甜,不怕年。
>爹娘走,声不断,
>一盏灯,亮千年。”
她轻声接唱:
>“灯不灭,火相传,
>心有忆,便是年。
>不惧忘,不畏言,
>千年后,仍相见。”
唱罢,她吹熄灯火,闭目静坐。
窗外,紫光再度浮现,掠过屋檐,滑过井口,最终融入浩瀚夜空。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记忆长河中,又一个平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