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光线昏暗,他的母亲梁陈氏将他拉回身边,用一件半旧的夹袄裹紧他单薄的身体。
低声道:“英儿,莫看了,山路还远,闭眼歇会儿。”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惊惶和深重的哀伤,眼角的细纹里刻满了风霜与未干的泪痕。
她紧紧搂着儿子,仿佛那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车轮辘辘,碾过崎岖的山道,也碾过无声流淌的岁月。
湘中世业堂那场盛大的丧事早已被时光尘封,如同老宅门楣上剥落的金漆。
唯有梁福,年复一年地奔波打探,白发爬满了双鬓,腰背弯得更低,却始终没有梁群英母子的确切音讯。
希望如同寒夜里的烛火,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在凛冽的风中飘摇欲熄!
多年时光如箭,倏忽而过。
总督府深处,一处精巧雅致的别院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从廊下垂到阶前,在暮春微醺的风里轻轻拂动。窗棂上贴着精巧的“囍”字剪纸,连回廊下的石阶都被仆役擦洗得光可鉴人。
夜风送来前院隐隐的喧嚣——贺客盈门,丝竹悠扬,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那是总督嫁女的盛大喜宴。
与此地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新房之内却是一片沉静。
一对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在紫檀木烛台上熊熊燃烧,跳跃的烛光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温暖而朦胧的橘红。
烛泪缓缓堆积,如同凝固的琥珀。
梁群英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边,身上簇新的吉服纹饰繁复,腰间的玉带温润生光,却衬得他脸上并无多少新婿的喜气。
他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沉淀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疏离与沉郁,仿佛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周遭的喧闹喜庆隔绝开来。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梳妆台前那个端坐的身影上。
刘月娥安静地坐在菱花铜镜前。两名陪嫁的丫鬟早已被她屏退。
镜面光滑如水,清晰地映出她盛装的模样。
凤冠霞帔,珠翠环绕,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彰显着总督千金的尊贵身份。
然而,烛光映照下,她脸上没有新嫁娘惯有的娇羞与期待。
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透过镜面,平静地回望着镜中的自己,也仿佛穿透了这满室的喜庆华彩,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