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公开资料,加上一些内部通报。”单盛文平静地说,“我知道您现在处境难。上面催得紧,下面阻力大,京南派不想改,怕丢了权;西南这边又怕被吞并,人心惶惶。但如果不改,五年后咱们就得被淘汰。外资进来了,合资厂起来了,我们的车卖不动,人留不住,到时候别说发展,连生存都是问题。”
甘彪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忽然笑了:“老单,你以前不是最讨厌这些事吗?说企业管理要讲原则,不能搞权术斗争。”
“以前是我天真。”单盛文苦笑,“现在我知道了,没有权力,连原则都说不出口。”
甘彪点点头,收起那份材料:“行,我收下了。至于股份制的事,你先准备一份初步方案,重点写怎么保障职工权益,怎么防止资产流失,怎么建立监督机制。下周的会,你代表西南方面发言。”
“我?!”单盛文惊讶。
“怎么,不敢?”
“不是不敢,是……怕说不好。”
“说不好没关系,关键是态度。”甘彪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人开会从来不说话,你以为他们是谦虚?他们是等着看风向。而你不一样,你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的。这就够了。”
单盛文离开后,甘彪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老董吗?单盛文刚来找我了,递了一份材料,还说要参与改制……对,是他自己来的,我没找他……嗯,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步棋走得巧啊……表面上是他主动投诚,其实是你借他的手把问题抛出来,既避了嫌,又能试探高层反应……高,实在是高。”
电话那头,董善轻笑:“彼此彼此。你让他发言,我来安排媒体跟进,再让陆知章那边放出点风声,就说‘轻汽酝酿重大改革’……风一起,那些原本反对的人,就得重新掂量掂量了。”
两人相视一笑,虽未见面,却心照不宣。
当晚,单盛文伏案到凌晨两点,写完了那份方案初稿。标题是《关于轻汽公司实施股份合作制的若干建议》。里面提到了职工持股比例不得低于30%,管理层持股需经职代会批准,设立独立审计委员会,引入第三方评估机构……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推动改革,还是在被人利用。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干活的老单了。
他成了棋盘上的一颗子,也许很快,还会成为执棋的人。
三天后,星期一。
集团会议室。
圆桌旁坐满了人。京南派、西南派、技术骨干、行政干部,甚至连退休返聘的老专家都来了。
会议主题写着:“探讨企业现代化管理路径”。
实际议题只有一个:股份制,搞不搞?怎么搞?
陆知章主持会议,开场说了几句套话,便转向单盛文:“老单同志,听说你最近做了些研究,不如先谈谈你的看法?”
全场目光聚焦而来。
单盛文站起身,手心出汗,声音却稳:“各位领导,同志们,我谈几点粗浅认识……第一,改革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必须进行的问题。市场在变,消费者在变,如果我们不变,就会被淘汰……第二,股份制不是分钱,而是建立一种新的责任机制。让员工真正成为企业的主人,而不是口号上的‘主人’……第三,必须防范少数人借改革之名,行侵吞之实。我建议成立专项监督小组,全程公开透明……”
他一口气说了十五分钟。
说到最后,不少人频频点头。
就连一向反对改制的财务处长王建国,也没当场反驳。
散会后,董善特意留下来,跟他握手:“讲得好啊,老单!这才是咱们国企干部该有的格局!”
单盛文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当天晚上,他接到西南重汽人事科的电话:家属调动手续已获批,请尽快办理交接。
他握着电话,久久说不出话。
老婆在旁边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眼眶有点发热:“没事,妈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就开始办手续。”
老婆哭了。
他也想哭,可终究忍住了。
他知道,这张通行证,不是靠关系换来的,也不是靠运气撞上的,而是他用自己的立场、尊严、甚至是良知,一点点换回来的。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床,骑车穿过半个京城去送孩子上学。路上经过一片老居民区,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聊着哪家儿子调回北京了,哪家闺女嫁给了机关干部。
有人看见他,打招呼:“这不是单工吗?好久不见啊!”
他笑着点头:“刚调过来,以后常来。”
风吹过树梢,槐花落了一地。
香气扑鼻。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晾衣服,嘴里哼着民谣,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那时的日子,简单,干净。
而现在,他站在时代的洪流中,一边向前奔涌,一边回头张望。
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但他也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