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佑三年,暮春。
我蹲在乱葬岗的墓碑前,用袖口擦去碑上的青苔。"沈挽秋"三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却像刀刻般嵌进我心口。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寒鸦,在灰扑扑的天空下划出几道枯瘦的影子。
"阿爹,该回家了。"女儿拽了拽我的衣袖,她手里攥着朵刚摘的野菊,嫩黄的花瓣上沾着泥点。我摸了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把野菊插在墓碑前的土堆里——就像二十年前,我在挽秋鬓边插的那支杏花。
记忆突然被拉回庆历六年的清明。那时我还是个穷秀才,在城西私塾谋了个教书的差事。挽秋是米铺老板的女儿,总穿着月白襦裙,抱着账本从私塾门口经过,发间的银步摇随着步伐轻晃,叮铃作响。
"林公子又在看闲书?"那天她忽然停在我窗前,指尖点了点我案头的《牡丹亭》。我慌忙合上书,却见她嘴角扬起狡黠的笑:"我爹说,读这些酸文会误了功名。"
"那你还看?"我反问,注意到她袖中露出的半卷书页,正是我前几日不慎遗落的诗稿。她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杏子,转身就跑,发间的银步摇勾住了我的衣袖。
后来我们常在城西的老槐树下见面。她教我辨认五谷,我给她读《诗经》。有次暴雨突至,我们躲在土地庙屋檐下,她望着漫天雨帘轻轻说:"林砚,等你中了举人,我就给你绣个新的书囊。"
我至今记得她说话时的眼神,像春日溪水里的星光。那时我笃定,此生必不负她。
庆历八年,我如愿中了举人。放榜那日,我揣着喜报直奔米铺,却见门口贴着白纸。挽秋的爹红着眼眶告诉我,三天前城西爆发时疫,挽秋为救一个孩童,被官府当成疫病携带者抓走,至今生死不明。
"他们说要送去城外的隔离营......"老人颤抖着握住我的手,"砚哥儿,你是文化人,帮伯找找挽秋好不好?"
我发疯般找遍了城郊所有的隔离营,只在乱葬岗看到一块无名碑。碑角刻着个"秋"字,旁边散落着半支银步摇——正是我去年送她的生辰礼。
那夜我抱着碑哭到天明,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转身时,却看见穿着襕衫的苏明远,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挽秋口中"定亲信物"的那块羊脂玉。
"林兄节哀。"他垂眸避开我的目光,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挽秋临终前托我告诉你,让你好好读书,莫要牵挂......"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案头的《牡丹亭》被风吹开,书页上洇着暗红的泪痕。从那日后,我再没去过城西,也再没碰过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