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更是一片光的湖泊。秧苗早已分蘖,三株变六株,六株成一丛,嫩绿、青绿、墨绿层层叠叠,风一吹,颜色就漾开去,一波一波涌到田埂边,惊起几只白鹭。稻穗刚抽,细如蚕丝的花药垂在颖壳外,沾着花粉的蜜蜂一头扎进去,整穗便轻轻点头,仿佛害羞的新嫁娘。水田里倒映着碎金般的太阳,秧苗的影子在水里晃,晃得人分不清是苗在动还是云在动。
红薯藤最是调皮,昨夜还只爬满垄沟,今晨就偷偷探到黄豆地里去了。紫红的茎蔓贴着土疯长,每片叶子都支棱成一只只小手掌,在晨光里泛着蜡质的光。扒开藤叶,底下的土被撑得裂了缝,露出红薯鼓胀的紫皮,像大地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饱满的牙。
最安静的是高粱。它们站得笔直,叶片收束如剑,顶端的红穗却像燃着的火把,一穗火、两穗火……烧到天边去。农人蹲在田埂上,掐断一根穗子揉一揉,籽粒沙沙作响,“再过半月,就能酿新酒喽!”他说这话时,皱纹里夹着的风都是甜的。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却不见雨。老农眯眼看天:“这是庄稼在长个儿呢,老天爷给它们擂鼓助威!”果然,傍晚时,每一株玉米都又蹿高了半指,稻穗也悄悄多灌了一成浆。暮色里,整片田野像一块正在发酵的绿面团,鼓鼓囊囊,蓬蓬勃勃——这是大地最慷慨的怀胎,九月的风一吹,就要诞下金黄的万子千孙。
母亲的小院只有三分地,却像一块被岁月反复打磨的翡翠,每一寸缝隙里都挤着蓬勃的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先是“哗”地一声,一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从莴笋丛里蹿出来,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菜香——香得霸道,香得理直气壮,仿佛要把人整个吞进去。
最打眼的是院当央的西红柿。它们不守规矩地爬满了竹架,又越过篱笆,红彤彤的果子沉甸甸坠在枝桠间,像一串小灯笼,把叶脉都映得透亮。母亲总说:“别摘透亮的,留到傍晚,等它们吸饱了日头,那才叫甜。”于是每天黄昏,小院便浮起一层蜜似的红光,连飞过的麻雀都要啄一口再飞走。
西红柿架子底下,藏着母亲最宝贝的“菜园三姐妹”:小葱、香菜和荆芥。它们挤挤挨挨地长着,像三个说悄悄话的小丫头,风一过,细碎的叶片互相挠痒,笑得东倒西歪。母亲蹲在地头择菜,手指沾了泥星子,却偏要抹到额头上擦汗,于是那道泥印子就随着她晃动的碎发,在夕阳里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