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盐栈的黑木门洞开着,门轴因锈蚀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像一头困兽的低吟,与隔壁染坊传来的杵臼声绞成一曲破败的调子。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化作细小的水珠挂在门楣的蛛网间,百姓们攥着磨得发亮的铜钱排队买盐,鞋底碾过门前盐晶的咔嚓声,混着露水在青石板上融出暗湿的纹路,宛如一幅被泪水浸透的画卷。八十文一斗的盐价告示斜贴在门柱上,晨露顺着纸页边缘滑落,将"八十"二字晕染得格外清亮,映着百姓们笑出褶子的脸——那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释然,眼角的皱纹里还夹着昨夜排队的疲惫,更多的是对灶台重新泛起咸香的憧憬,仿佛已经闻到了咸菜炖豆腐的香气。
念璃挤在人群里,粗布裙角扫过盛满官盐的麻袋,沾了层细碎的白霜,像撒了把晶莹的星子。她看见胡万贯灰头土脸地站在秤前,往日油光水滑的辫子散了半边,几缕枯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汗渍沿着发际线蜿蜒而下,在灰扑扑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镶玉的腰带扣歪到了腰侧,随着他颤抖的动作磕在盐袋上,发出"嗒嗒"的闷响,那声音像极了他此刻慌乱的心跳。那杆曾用来称量金银的象牙秤,如今在他手里晃悠不定,秤星被经年累月的盐粒糊得模糊,倒像是他此刻混沌的眼神,再也找不回昔日称量财富时的锃亮。
"胖叔叔!"念璃踮起脚大喊,发间的石榴红绒球扫过前面妇人的发髻,惊飞了停在她发间的露珠,那露珠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落进胡万贯面前的盐袋里。"你家堆成山的银子呢?"
胡万贯猛地抬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念璃沾着糖霜的小脸上,那张曾因得意而油光满面的脸瞬间涨成酱园里的猪肝色,仿佛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声音,直到身后衙役用水火棍狠狠敲了敲盐袋,粗哑的嗓音划破空气:"磨蹭什么!快称!"他才喏喏地低下头,声音比漏下的盐粒还要细碎:"都......都充公了......"苍白的指缝间,盐粒簌簌落下,掉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很快便被露水融成一小片湿痕,像一块永远洗不掉的耻辱印记。
墙角的思砚蹲在地上,小手指在青石板上划拉着,腰间的算盘珠子随着动作晃得叮当响,仿佛在为他的思考打着节拍。他盯着衙役们搬运出来的账本——那些用粗麻绳捆扎的账册足有半人高,封皮上"胡记盐栈"的烫金字被盐气熏得发黑,边角卷翘处露出泛黄的纸页,上面似乎还能看到油渍和盐晶的痕迹。"十七万两,"他用指甲刻下数字,眉头因专注而蹙起,小脸上沾着的锅灰被汗水冲出几道痕迹,"按盐价暴跌六成算,每斗亏二百二十文,八千引盐......"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小眉头皱得更紧,转头看向正在往船上搬盐的挑夫,他们裸露的臂膀上布满盐渍,"不对,还要算仓储损耗、搬运脚钱,还有......"他歪着头,小鼻尖上沾着颗盐粒,"挑夫们被克扣的工钱,是不是也该算在亏空里?外祖父说过,克扣工钱要加三成利息的。"
就在这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穿过熙攘的人群,青布长衫的袖口绣着朵精致的栀子花,针脚细密如丝,每一针都透着江南绣娘的巧思,正是外祖父常用的纹样。他行至苏锦璃面前,拱手时袖口的栀子花拂过她的裙角,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皂角香,那香气里还混着淡淡的墨味,仿佛刚从书斋里走出,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