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兴十二年腊月廿九,风波亭的飞檐上挂着三尺冰棱,月光透过枯枝在雪地上投下斑驳阴影,像极了岳家军甲胄上交错的鳞纹。
岳飞卸甲独坐石案前,案头青铜灯盏里的牛油烛正滋滋冒响,将背上“尽忠报国”四字刺字映得忽明忽暗——那是老母亲用掺了朱砂的艾草汁所刺,二十年来每到朔风呼啸的夜晚,伤口便会泛起灼痛,如同当年黄河渡口的战火炙烤。
亲卫张宪抱着锦盒的手在发抖,盒中装着大理寺送来的御酒,黄绢封口上朱砂写着“君赐”二字,边角处还压着半枚模糊的“秦桧”私印。
“大帅,城外三百亲卫已整装待发……”他喉结滚动,视线掠过岳飞铠甲上未及清理的箭簇缺口——那是三日前朱仙镇大捷时,金军铁浮屠的狼牙棒擦着肋间划过的印记,甲胄下的中衣还渗着血渍,在月光下泛着乌紫,像极了十二道金牌上的朱漆。
岳飞抬手按住副将肩膀,掌心的老茧蹭过对方锁子甲的环扣,忽然想起初入相州时,张宪还是个在驿站帮工的少年,总偷偷往他的干粮袋里塞炊饼。
“莫要学那楚霸王乌江自刎,”他凝视着酒盏中晃动的月影,忽然笑出声来,眼尾细纹里凝着的霜花簌簌而落,“河北义兵尚在等王师北定,你若死了,谁带他们过黄河?”
酒液入喉如灼烧的铅水,他猛然攥紧石案,指节泛白间,案角的《武穆遗书》无风自动,书页间夹着的金翅大鹏羽毛倏地亮起微光。
胃里翻涌的剧痛中,他仿佛又看见十二道金牌急递而来时的漫天黄沙,看见十万大军撤兵时百姓抱马痛哭的场景——某个鬓角染霜的老丈曾扯着他的马缰,怀里抱着个绣着“岳”字的襁褓,襁褓里的婴儿正用一双乌亮的眼睛望着他。
“鹏举啊鹏举,”他喃喃自语,“你原该学那诸葛亮六出祁山,怎的偏信了‘君要臣死’的腐理……”
当毒发的黑雾笼罩视线,一缕金光自眉心破体而出。
英灵升腾时,他听见战袍撕裂的声响——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某种更沉重的枷锁:那是缠绕在魂魄上的金丝,每一根都刻着“忠”“孝”“节”“义”的朱砂小楷,正是当年赵构亲手为他戴上的“帝王之枷”。
云雾翻涌间,金色甲胄在微光中重组,胸前“尽忠”二字化作流动的星芒,忽然与《武穆遗书》里的大鹏羽毛融为一体,指引着他向九重天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