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身子一颤,手中的药碗晃出汤汁,在我龙袍上洇出深色的花——多像阿姊绣的并蒂莲,只是她总绣不好,不是花瓣歪了,就是叶子卷了,最后气鼓鼓地把绣绷摔在我怀里,说“反正你也不懂风雅”。
“陛下该歇息了。”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我这才发现她袖口湿了片,不知是汤药还是泪。
我想替她擦泪,却看见自己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青筋像蚯蚓般爬在皮肤上,哪还有当年替阿姊担水时的力道。
帐外的烛火突然暗了几盏,阴影里浮现出阿姊的轮廓,她穿着蓝布裙,怀里抱着个布包,正朝我笑。
“阿姊……”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吕后按住肩膀。
她的力气大得出奇,像极了当年在田里薅杂草的模样,指尖掐进我皮肉里,却又在触到我锁骨的疤时骤然松开——那是替她挡山贼时挨的刀,她哭着用茜草敷了整宿,说“季哥要是死了,我就把这疤剜下来当坠子”。
“陛下看错了,哪有什么阿姊。”
吕后别过脸去,却把我的手按在她心口。
隔着层层绸缎,我摸到她心跳得厉害,像头受惊的鹿。
忽然想起彭城兵败那晚,她躲在枯井里,攥着我的手腕抖得像筛糠,却咬着牙不哭,直到听见项羽的马蹄声远了,才闷声说“我怕你死,又怕你不死”。
帐外的白梅被风吹得簌簌落,有几片飘进殿来,落在我枕边。
我忽然闻到阿姊身上的皂角香,转头望去,却见吕后的脸在月光下渐渐模糊,竟与阿姊的轮廓重叠。
她鬓边的珍珠穗子变成了阿姊的蓝头绳,凤冠上的金步摇化作沾着槐花的荆钗,连眼角的皱纹都成了阿姊笑时的褶子。
“季哥,该回家了。”
这声音穿过三十年的宫墙,轻轻落在我耳边。
我想应她,却咳出一口血,染红了她递过来的帕子——那帕子上绣着龙凤呈祥,可在我眼里,分明是阿姊用旧围裙改的,边角还留着补过的针脚。
她替我擦嘴,指尖蹭过我额角的朱砂痣,忽然落下泪来,那泪滴在痣上,竟晕开一抹猩红,像极了当年斩蛇时溅在她裙角的血。
“阿雉……”
我终于分清了眼前的人,是我的结发妻子,是陪我从沛县走到长安的女人。
她的手不再柔软,却依然温暖,像块焐热的石头,焐着我这颗快凉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