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穗子落在她肩头,像极了阿姊晚年落雪的白发。
她忽然回头,手里攥着支荆钗——那是我们成亲时她戴的,用砀山的酸枣枝削的,簪头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季”字。
“阿雉……”
我叫出这个名字,感觉三十年的时光都碎在了舌尖。
她身子一颤,荆钗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
我弯腰去捡,看见钗头刻痕里积着灰,像极了我们藏在沛县老宅墙缝里的蜜饯核,藏了二十年,再打开时早化成了泥。
窗外忽然传来夜枭的叫声,像极了当年老妪的哭声。
我猛地转头,看见殿角阴影里蜷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女人,怀里抱着个血淋漓的蛇身。
她抬起头,脸上爬满鳞片,开口却是阿姊的声音:“季哥,你斩的不是白帝子,是咱们沛县的夜啊。”
吕后慌忙扑过来抱住我,她的体温透过绸缎传来,却暖不了我后背的寒意。
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敲出一个又一个空洞的夜。
原来这三十年,我斩的不是蛇,是那个敢在泗水亭赊酒的混子,是那个会为阿姊编花环的刘季,是那个能摸着吕后掌心茧子说“辛苦了”的丈夫。
“睡吧,”吕后替我掖好被子,指尖掠过我额角的朱砂痣,“明天还要早朝呢。”
她的语气像哄孩子,可我知道,这宫里早就没了能哄我的人。
阿姊死在我封汉王那年,临死前攥着茜草膏说“别忘回家”,而我让人把她的坟修在沛县最高的山上,却再也没回去过。
剑鞘在墙角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蛰伏的蛇。
我闭上眼,却看见芒砀山的雾又漫了进来,阿姊的蓝布裙在雾里若隐若现。
她朝我招手,手里捧着刚蒸好的麦饭,热气氤氲中,我看见她裙角的紫斑褪成了鲜红,那是我当年用茜草染的,说这样她在人群里我一眼就能看见。
“季哥,跟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穿过三十年的烽火,轻轻落在我耳边。
我想应她,却咳出一口血,染红了吕后递来的锦帕。
帕子上的龙凤呈祥被血浸透,竟成了当年斩蛇时的模样。
吕后替我擦嘴,我闻到她身上的龙涎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皂角味,那是她偷偷用了阿姊留下的皂角饼。
烛火在晨风中摇曳,我听见远处传来沛县的鸡鸣。
吕后的头靠在我肩上,像极了当年在砀山窑洞里,我们背靠背取暖的模样。
她的银发落在我手背,痒痒的,像阿姊的蓝头绳扫过皮肤。
原来有些东西,终究是斩不断的,比如这掌心的茧,比如这额角的痣,比如这藏在龙袍下的,千疮百孔的心。
剑鞘上的红宝石忽然暗了下去,像颗熄灭的星。
我终于闭上眼,任由阿姊的雾裹住我,任由吕后的体温暖着我,任由三十年前的月光漫过心墙。
在这漫漫长夜里,我既是斩蛇的赤帝子,也是那个想回家的刘季,只是不知道,这一闭眼,能否梦见沛县的槐花,和那个永远等在柳树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