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某个家庭最后的祈愿。”她声音哽咽,“他们搬走了,或者死了,但留下了这句话。”
许风吟接过木牌,放在副驾驶座上。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那四个字上,焦黑的痕迹竟泛出淡淡金光。
午后抵达黎平,天空放晴。这里的侗寨依山傍水,鼓楼巍然耸立,风雨桥横跨溪流。他们入住的村小坐落在梯田之上,四周环绕着油菜花田,金黄一片,香气扑鼻。
接待他们的是位年轻的女教师杨柳,二十出头,本地人,大学毕业后返乡任教。她笑着说:“我们这儿的孩子会唱歌,但不会说心里话。侗族大歌可以唱给天地听,可痛苦只能藏在歌词背后。”
当晚,他们在鼓楼前举行第一场“歌谣对话会”。许风吟提议,让孩子用侗歌的形式唱出一句真话。起初众人羞怯,但在杨老师的带头下,终于有个女孩轻声哼起一段古老的调子:
>“月亮出来照山岗,
>哥哥出门不回头望。
>我绣鞋等你三年整,
>鞋底穿破你不归乡。”
歌声清越,带着哀而不伤的克制。接着又有孩子唱:
>“阿爸打工在广东,
>寄回照片笑得红。
>可为啥新嫂抱着娃,
>站在我家堂屋中?”
一句句歌词如溪水潺潺流出,在夜色中荡起涟漪。许风吟录下了全部旋律,并请杨老师逐句翻译。他发现,这些看似传统的山歌,实则承载着最尖锐的现实疼痛??只是披着诗意的外衣,才能被允许出口。
第三天,他们开设“秘密歌房”??一间用竹帘隔开的小屋,内置录音设备。孩子可独自进入,对着麦克风唱一首属于自己的歌。不限形式,不限内容,唱完即可离开。
第一个走进去的是个十岁的男孩,名叫吴百灵。他是村里有名的“歌王”,能在对歌比赛中一口气唱三个时辰不重样。可当他戴上耳机,面对麦克风时,却足足站了五分钟才开口。
他唱的不是侗歌,而是一首自己编的童谣:
>“爸爸你说今年回,
>年年都说今年回。
>我把电话号码抄十遍,
>写满作业本每一页。
>老师问我为啥不写字,
>我说怕忘了怎么喊你。”
歌声落下,屋里寂静无声。门外的杨老师捂住嘴,泪水滑落。许风吟按下停止键,却没有立即退出。他知道,这首歌不属于此刻,它属于未来某一天,当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偶然听到录音时,能对自己说:“原来那时候,我已经在努力爱你了。”
一周后,他们整理出二十四段“秘密歌谣”,准备制成一张专辑,名为《未寄出的信》。其中最令人心碎的是一个六岁小女孩唱的:
>“妈妈,你走那天打了我,
>因为我把米打翻了。
>可我现在每天都乖乖吃饭,
>你能不能……再打我一次?”
许风吟听完,久久不能言语。他知道,这不是扭曲的情感,而是一个孩子所能理解的唯一联系纽带??即使是以伤害的形式存在,也好过彻底的空白。
离村那天,吴百灵送来一幅画:鼓楼之下,一群人围坐听歌,中间站着一个拿录音笔的大叔。他指着画说:“我要把它挂在家里。等我爸爸回来,我就告诉他:有人听过我的心事。”
车子再次出发。穿过层层叠叠的青山绿水,驶向下一个沉默的村落。铁盒里的物件越来越多:石夯的画、吴阿?的银环复制品、吴百灵的手稿、杨老师摘录的侗歌诗集……它们沉甸甸地压在箱底,也压在许风吟的心上。
夜晚,他独自坐在车顶仰望星空。张老师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
“你觉得我们真的帮到他们了吗?”她问。
“我不知道。”他望着银河,“也许十年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会回到原点??留守、辍学、打工、结婚、生子,继续沉默。但我们至少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曾有人停下脚步,认真听过他们的声音。”
“这就够了吗?”
“不够。”他苦笑,“但它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像种树,明知多数种子不会发芽,可只要有一棵破土而出,整片森林就有了希望。”
远处,一只夜莺开始啼鸣。那声音起初微弱,继而嘹亮,穿透寂静的山谷,像是在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
许风吟打开音响,播放最新收录的歌谣合辑。不同方言、不同旋律、不同年龄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超越语言的共鸣。没有修饰,没有编曲,只有最原始的情感流动。
他知道,这条路还会很长。前方还有湖南怀化、云南怒江、四川凉山……无数个地图上不起眼的小点,藏着千万颗等待被听见的心。
他也知道,终有一天,他会老去,会停下脚步。但只要有人愿意接过那只铁盒,继续走下去,那些曾经沉默的灵魂,就不会真正消失。
雨又开始下了。
轻轻的,柔柔的,像母亲的手抚过窗棂。
他轻声说:
“你说吧,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