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望着这些狼狈鼠窜的泾原兵,虽是光天化日身处节帅衙外,他竟觉脊背发凉。
兵尤如此,事可知已。
这个时候,衙署内的值官听到了外头的惨叫,连忙带着一批牙兵冲了出来,在看到是李茂贞,还有几个不...
“这刘允章上《直谏书》时,天下已如沸鼎,百姓四苦四死,朝廷却视若无睹!他敢言直谏,反被斥为狂生,如今草贼横行,长安沦陷,难道不是报应?不是宦官弄权、藩镇割据、赋税苛重、吏治腐败,哪来黄巢之乱?诸君今日尚在军中苟活,可知昔日庙堂之上,衮衮诸公何曾念及黎民?”
裴枢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仿佛真是一腔忠愤,忧国忧民。然而赵怀安只是冷眼旁观,端坐主位,手中一盏粗陶茶碗缓缓转动,目光却如刀锋般扫过三人。
裴虔休方才怒极出手,此刻虽已退下,仍站在角落,胸口起伏不定,双拳紧握。他年不过二十,太学生出身,素有才名,曾在国子监听讲《春秋》,以“民为邦本”为志。长安陷落时,其父为京兆少尹,拒降被杀,家宅焚毁,母亲与幼妹不知所踪。他孤身逃出,途中被大齐军掳为役夫,每日挑土运石,食不果腹。今得见保义军主将,又闻裴枢竟将一切归罪于“草贼”,如何能忍?
而崔胤,则是沉默良久。此人年纪约四十许,面相清癯,眉宇间隐有英气,原为进士及第,授校书郎,后因直言触怒权贵,贬为地方佐吏。乾符六年黄巢破洛阳时,他正任河南府司户参军,亲见官军劫掠百姓、弃城而逃之状,愤而弃官南奔,半路亦遭乱兵所执,辗转落入大齐军中。
此刻听裴枢一味责骂“草贼”,崔胤终于开口:“裴兄此言差矣。草贼固然是祸,然祸根不在贼,而在政失其道。自懿宗以来,奢靡成风,佛事糜费,两税之外,苛敛百出。乾符初年,关东大旱,赤地千里,朝廷非但不赈,反加征调。百姓卖儿鬻女,犹不能免租庸调。此等时候,王仙芝揭竿于濮州,黄巢起兵于冤句,岂是无由?若朝廷早施仁政,抚恤黎元,纵有奸雄,何能啸聚十万之众?”
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字字如锤,敲在堂中众人耳畔。
赵怀安微微颔首。
裴枢顿时面色涨红,指着崔胤道:“崔兄!你莫非是要替贼张目不成?他们烧杀劫掠,屠城灭族,连宗庙社稷都不存,你还为其开脱?”
“我非为贼开脱。”崔胤平静道,“我只是说,今日之乱,非一日之寒。譬如人病入膏肓,临死方知悔恨,岂不晚乎?宦官专权,固然是弊;藩镇跋扈,亦是大患。可若百姓安居乐业,纵有权阉跋扈,焉能动摇国本?试问,神策军为何战力日衰?昔日边将为何投贼?皆因禄薄赏轻,士卒饥寒,而京师贵胄,锦衣玉食,醉生梦死!”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赵怀安,拱手道:“将军今日能收容我等残命,已是再造之恩。然某斗胆问一句:将军既掌保义军,志在匡复唐室,不知将以何道安天下?若只知剿贼而不修政,胜亦难久;若仍沿旧制,纵退黄巢,不过再养一寇耳。”
满堂寂静。
连神策军中的老兵都停下了酒箸,凝神倾听。
赵怀安放下茶碗,缓缓起身,踱步至堂前,背手而立,望向门外秋日苍茫。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崔兄所言极是。我赵怀安虽起于草莽,然自知天下之乱,不在刀兵,而在人心离散。昔我在陕州为县尉时,亲见一老农携孙赴役,途中饿毙,孙儿抱尸哭号三日,无人收殓。彼时我便立誓:若有朝一日执掌兵权,必不让百姓再受此苦。”
他转身,目光如炬:“故我治军,首重‘均’字??粮饷均分,劳逸均担,赏罚均明。将士同甘共苦,方能同心戮力。其次,‘信’字为本??令出必行,诺出必践。我不欺士卒,士卒自然不欺我。至于治民……”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我已下令,凡我军所至,不得擅取民间一物,违者斩。每克一城,先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再设临时衙署,录户籍,平物价,禁私债,缓赋税。若有豪强恃势凌弱者,无论官绅富户,一律严惩。”
此言一出,崔胤眼中骤然生光,裴虔休更是激动得上前一步,颤声道:“将军……此乃真仁政也!若天下皆如此,何愁民心不附,贼寇不灭?”
裴枢却冷笑一声:“说得轻巧!均贫富?平赋税?那世家大族、勋贵门阀岂肯答应?将军可知,河东裴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哪一个不是田连阡陌,僮仆成群?你动了他们的根基,便是与整个士族为敌!纵有神策军十万,也挡不住天下清流口诛笔伐!”
赵怀安冷冷看他:“所以你就只敢骂宦官,不敢提士族盘剥?你口中所谓‘清流’,有几个真正关心百姓死活?你们房支虽远,但同属河东裴氏,我夫人裴十三娘在闻喜老家,亲眼见过族中豪奴强占民田,逼人卖妻鬻子!她写信告诉我时,字字泣血。你今日在我面前谈什么忠君爱国,却不思自家门第积弊,真是脸厚如城!”
裴枢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赵怀安不再理他,只对崔胤道:“崔兄既有此见识,不如留下共谋大事。我正缺一位掌书记,主管文牒政令,不知肯屈就否?”
崔胤毫不犹豫,长揖到底:“愿效犬马之劳!”
“好!”赵怀安扶起他,“明日便随我巡视新占的虢州城,看看百姓疾苦,再议新政。”
这时,裴虔休也上前跪拜:“将军若不嫌弃,学生愿为幕僚,虽无经验,但愿竭尽心力,辅佐将军施行仁政!”
赵怀安点头:“年轻人有热血,很好。你先去学士院,跟着李延古读书习政,三个月后再安排实务。”
唯独裴枢,呆立原地,面如死灰。
宴席散后,夜深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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