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舟踉跄后退,冷汗涔涔。
“好厉害的心魔引!”他咬牙,“这不是单纯的采集梦境,而是借梦皮为媒,将怨念植入人心,扭曲记忆,制造内乱!一旦我辈修士心志不坚,便会自相残杀!”
他不敢再多停留,迅速撕下几片梦皮收入袖中,趁巡夜道兵未至,悄然撤离。
三日后,他在静室焚香净手,将梦皮置于铜盆之中,以真火灼烧。火光中,梦皮蜷曲成灰,竟发出婴儿啼哭之声。灰烬落地,凝聚成一行血字:
**“仁心灯可灭,人心不可聚。”**
衍舟冷笑:“他们怕了。”
果然,自那日起,长安城风声鹤唳。
官府张贴告示,宣称“民间私设祭坛,蛊惑人心”,严令拆除一切非官方设立的香案、纸幡、祈福墙。陈大郎的纸条墙被差役砸毁,麻纸撕碎,炭笔记载的善事随风飘散。
但他没有停下。
第二天,他改用陶片,在每块上刻下一条善行,埋于汤饼摊四周地下。他对每一个前来吃饭的人说:“你不需说给谁听,只需记住那个人就好。只要你还记得,他就活着。”
奇迹发生了。
七日后,春雨落下,泥土湿润,那些陶片竟生出嫩芽,形如手掌,叶片脉络分明,宛如展开的纸页。夜深时,叶面浮现淡淡文字,正是当日所记的善事。
百株善念之树,悄然生长。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城中多位盲者、聋者、瘫痪者,竟在某夜同时梦见同一场景??一位青袍道人手持铜钟,立于钟楼之巅,钟声荡开,驱散黑雾,脚下万千百姓抬头仰望,眼中重现光芒。
梦醒之后,多人病症减轻,甚至有人能重新视物。
消息如野火蔓延。
“真君显灵了!”
“那是守护长安的神仙!”
百姓口耳相传,渐渐将衍舟奉为“钟楼真人”,更有匠人在西市偷偷铸了一尊小铜像,藏于家中供奉。
庙堂震怒。
三日后,圣旨下达:凡私藏异像、妄传神迹者,以谋逆论处。禁令之下,铜像被搜出熔毁,传言者或流放,或黥面。
但人心已动。
这一日,陈大郎正准备收摊,忽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官员缓步走来。他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癯,腰佩玉带,眼神却透着疲惫与挣扎。
他坐下,接过汤饼,久久不语。
“大人还想得起,谁曾对你好吗?”陈大郎试探着问。
官员苦笑:“我是御史台侍郎周衍。你说,我会不知道什么叫‘好’吗?我查过账,乾元重宝每铸一万枚,便有三十名婴孩‘病亡’记录。我知道,可我不能说。我说了,全家都会死。”
他低头,声音哽咽:“但我母亲……她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儿子,做官可以无权,不可无良。宁可不做官,不可做恶人。’”
他说完,将一枚旧开元通宝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她说,这钱是当年一个陌生旅人给她的,那人在暴雨中背她走了十里山路,只为送她去医馆救我这条命。”
陈大郎双手接过,郑重放入布袋。
那一夜,百钱齐鸣,光华冲霄,竟持续整整三刻钟。大明宫内,皇帝惊醒,李辅国亲自登楼观天象,见北斗第七星忽明忽暗,急召术士占卜,答曰:“民心反照,天机隐现,恐有伪神惑众。”
李辅国冷笑:“既称真君,那就让他‘驾到’好了。”
三日后,朝廷突然宣布:因“民心思定”,特赦天下,废除乾元重宝,恢复开元通宝流通,并下令重修各地道观,赐“钟楼真人”封号,建庙祭祀。
百姓欢欣鼓舞,以为太平将至。
唯有衍舟,神色凝重。
“这是阳谋。”他对陈大郎说,“他们要把我变成偶像,把我从‘人’变成‘神’,再用香火供奉将我囚禁于庙宇之中。从此,我不再是行走人间的守序者,而是一座任人摆布的泥胎木偶。”
“那怎么办?”陈大郎焦急。
“破局之法,只有一个。”衍舟望向太极殿方向,“我要让全城人亲眼看见??所谓‘真君’,也会流血,也会受伤,也会痛。”
于是,在朝廷举行“封神大典”的当日,衍舟现身钟楼。
百官列队,鼓乐齐鸣,太常卿正欲宣读诏书,忽见衍舟一步步走上高台,手中铜钟悬于半空。
他环视众生,朗声道:“诸位,你们说我是真君?可我昨日还在巷口喝陈大郎的汤饼,烫了舌头;三天前被人误认为小偷,挨了一棍;上个月,也为一个孩子饿死街头而彻夜难眠。”
人群寂静。
“我不是神。”他继续说,“我是人。一个不愿闭眼、不愿装傻、不愿忘记善良为何物的人。若真有神明,那也不是我,而是你们??是那个给乞丐半块饼的母亲,是那个背陌生人过河的樵夫,是那个在雪夜里点亮一盏灯的老妪。”
他举起铜钟,猛然砸向地面!
“铛??!!!”
巨响震彻长安。
钟身裂开一道缝隙,衍舟嘴角溢血,却仰天大笑。
“你们要封我为神?好!那我就以残钟为证,以热血为祭,告诉世人??神若不许人哭,不许人怒,不许人反抗,那这样的神,我不当!”
全场哗然。
刹那间,天空乌云骤聚,一道惊雷劈落,正中钟楼顶端。而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似乎都看见??百枚开元铜钱自虚空中浮现,环绕裂钟旋转,组成一朵莲花形状,缓缓升空,最终融入云层。
雨,倾盆而下。
陈大郎站在人群中,泪流满面。
他知道,仁心灯已经点燃。不在庙堂,不在祭坛,而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数日后,朝廷收回成命,封神之事不了了之。乾元重宝虽未彻底废止,但铸造量锐减,民间旧币逐渐回流。
而最诡异的变化发生在永乐坊??那座废弃的隋代祭坛遗址之上,竟自发长出一片桃林。每年春日,桃花盛开,花瓣落地之处,泥土中总会挖出刻有善事的陶片,字迹清晰,历久弥新。
人们说,那是“良心的地脉”复苏了。
多年后,陈大郎老了,依旧在街角卖汤饼。
他的摊前,总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偶尔敲敲裂了缝的铜钟,哼几句没人听得懂的歌谣。
孩子们问他:“爷爷,真君到底是谁啊?”
老人笑着指向正在给乞丐盛汤的陈大郎:“喏,就是那个??愿意多给半勺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