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无头林”被抬入言台秘室。他蓬头垢面,双眼浑浊,口中喃喃:“我说了……没人信……都说我是疯子……”
我握住他的手:“现在,我信你。”
他猛地抬头,泪水横流:“我要告萧烈!我要告刑部!我要告……这整个吃人的朝廷!”
当天午时,永宁塔钟声十三响??这是最高级别的“真言昭示”信号。
全国传声点同步开启,水晶棱镜折射日光,天空再度浮现巨大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坐在轮椅上,面对镜头,一字一句讲述那场劫杀、三年囚禁、疯癫逃亡。画面旁边滚动文字,列出当年随行官兵名录、银车路线图、刑部伪证漏洞。
与此同时,一段尘封三十年的御药房记录也被投影而出:**“永昌五年正月十七,奉旨送药至贞慧居,药材含忘忧散三钱,助眠安神。”**
接着,是赵德安亲笔签名的领取凭证。
举国哗然。
皇宫紧急封锁四门,皇帝连召三阁老议事,整整一日未出。傍晚时分,禁军包围言台外围,但并未进攻。巡言卫全员持械列阵,与之对峙。
深夜,裴少卿带回消息:皇帝震怒,欲以“污蔑先帝、动摇社稷”之罪将我下狱。但太子力谏:“母后常言,言台乃国之耳目,若堵其口,恐失民心。”加之民间抗议四起,多地百姓自发聚集传声点前高呼“还我谢真人”,朝廷终未动手。
然而,沈知微却在次日清晨自缢于衙中,书房墙上留下血书八字:“**大道无情,愧对师恩。**”
我望着那八字,久久无言。
他终究没能走出自己的困局。一面是师门血仇,一面是心中公义。他选择了沉默的终结,而非背叛的延续。
七日后,皇帝下诏:
萧烈削爵罢官,流放岭南;
赵德安贬为庶民,终身禁入宫闱;
追赠贞慧真人为“明德夫人”,建祠祭祀;
并正式承认“无头林”为忠臣幸存者,赐宅养老。
但诏书中,对“忘忧散”一事仅以“用药不当”轻描淡写带过,对先帝责任只字未提。
我站在言台最高处,望着那道诏书被宣读于万民之前,忽然觉得一阵疲惫。
我们赢了吗?
或许赢了一半。
真相被说出,但并未完全被接受。有人欢呼,有人愤怒,也有人依旧不信,说这是“谢心亮为报母仇编造的阴谋”。
可至少,有人开始讨论了。
至少,孩子们在学校里学会了问:“为什么皇帝也会犯错?”
至少,又有十个村庄拆掉了曾经焚烧黄纸的祭坛,换上了“敢言碑”。
秋去冬来,我又老了一岁。
某日黄昏,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素荷遗留的一个小木匣。打开一看,竟是她年轻时戴过的面纱,还有几块桂花糕的干皮,用油纸包得好好的,边上写着:“等哥哥回来吃。”
我抱着匣子,坐在窗边哭了很久。
后来,我把那块干掉的桂花糕种在了后院。奇怪的是,第二年春天,那里竟长出一棵小小的桂树,枝头初绽嫩黄花蕊,香气清淡如她当年的笑。
十年光阴,恍如一梦。
如今的言台,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年轻的言察官们每日奔走于城乡之间,记录冤屈,核查证据,甚至敢于当面质问宰相。那面“夫人请住口”的旗帜依旧高悬,风吹日晒,颜色渐褪,却从未落下。
前些日子,一个小男孩跑来问我:“谢奶奶,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我说:“不全是。我说的,只是我知道的那部分真实。还有更多,等着你们去发现。”
他又问:“那如果我说了真话,别人不信呢?”
我摸着他的头,轻声说:“那就一直说,说到他们相信为止。”
就像母亲对我说过的那样。
就像素荷陪我走过的那样。
就像李木匠用一块铁牌警醒千秋那样。
昨夜,我又梦见了母亲。她站在照心镜前,回头对我微笑:“心亮,镜子没碎,它只是换了种方式活着。”
我醒来时,月光正落在镜面上,那一道裂痕,竟似化作一条蜿蜒河流,映着满天星斗。
我忽然懂了。
照心镜从未真正破碎。它碎的是形式,留下的却是精神。
它不在塔顶,而在千万人开口的瞬间;
它不靠灵力驱动,而由勇气点燃;
它不照一人之颜,而映万民之心。
只要还有人不愿沉默,
只要还有孩子敢问“为什么”,
只要还有一张陈情纸在风中飘向言台,
这镜,就永远明亮如初。
风起了。
檐铃叮咚,回音廊中,又响起朗朗读书声:
“南村张员外强娶童养媳……”
“工部郎中虚报河工款项……”
“先帝曾下令毒杀贞慧真人……”
一字一句,如刀刻石,如火燃夜。
我拄杖起身,走向高台。
夕阳如血,染红我的白发。
我轻声说:
“今日,我继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