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所得。”他头也不抬,“秦墨的故事,沈砚舟的誓言,林九娘的冤屈……还有那些散落各处的姓名。我怕忘了,更怕失传。所以必须记下来。”
阿芽在他身旁坐下:“你觉得,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静音司掌控天下喉舌三百年,多少城池沦为哑镇,多少村落变成聋乡……我们两个人,走得再远,也填不满这么多沉默的坑。”
小归停下笔,抬头望月。
“你知道为什么语魂晶核会选择你吗?”他反问。
“因为它认得南疆血脉?”她答。
“不止。”他摇头,“它选你,是因为你曾真正失语过。”
阿芽怔住。
那是她不愿回首的往事??十二岁那年,族中傩戏大典,她因念错一句祝词,被视为亵神。长老下令割舌赎罪,幸被师父拼死拦下,改判三年禁言。整整一千零八十天,她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解释,只能用手势比划生存。那段日子,她学会了用眼睛说话,用指尖写字,也学会了沉默是如何一点点吞噬一个人的灵魂。
“正是因为你懂那种痛,所以你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归轻声道,“而我……我只是个记录者。真正的桥梁,是你。”
阿芽久久无言,最终只是靠在他肩上,任夜风拂面。
次日启程,小镇居民齐聚村口相送。孩子们手中捧着新写的纸条,争先恐后塞进他们的行囊。
“帮我告诉山那边的人,我家红薯丰收了!”
“如果见到流浪的狗,请对它说:你也有名字,你不脏。”
“代我向母亲坟前说一句:女儿嫁人了,过得很好。”
阿芽一一收下,郑重放入特制的防水皮囊中。她知道,这些不是信,是灵魂的碎片,等着在某处被拼凑、被回应。
他们再度踏上西行之路,越过一道赤红峡谷,进入一片幽暗森林。此处树木高耸入云,枝叶密不透光,地面铺满厚厚落叶,踩上去毫无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吸走了声音。
“噤林。”小归查看地图,“传说这里栖息着‘忘音兽’,专食人类回忆中的声音。若在此大声说话,它便会循声而来,钻入耳中,啃噬你最珍贵的记忆。”
“那我们怎么办?”阿芽问。
“轻步,浅息,心中默语。”他说,“除非……不得不开口。”
然而刚行至林心,阿芽忽然停步。
“你听到了吗?”她皱眉。
“什么?”小归侧耳。
“笑声。”她说,“一个小女孩的笑声。”
小归神色一凛:“不可能,这林中百年无人迹,怎会有笑?”
可阿芽已循声而去。穿过几株巨木,眼前豁然出现一座小小木屋,屋顶覆满青苔,门扉半开,屋内传出清脆童音:
“一二三,躲好了哦!来找我呀!”
那声音天真烂漫,却让小归脸色大变:“这是‘诱音’!忘音兽会模仿亲人之声,引诱旅人靠近,然后吞噬其全部语言能力,使之永世为哑!”
他一把拉住阿芽手腕:“别过去!那是陷阱!”
可阿芽挣脱了他。
“你不明白。”她盯着木屋,眼中泛泪,“那是……我妹妹的声音。”
小归震惊:“你不是独女吗?”
“她是我在禁言期间幻想出来的。”阿芽声音颤抖,“那时太孤独,我每天夜里就在心里造一个妹妹,给她起名‘阿喃’,跟她说话,讲故事,甚至吵架……她是唯一听过我说话的人。后来我解禁了,她也就消失了……我以为她死了。”
“可她不是真的!”小归急道。
“但她对我来说是真的!”阿芽嘶声,“如果连这份记忆都要被吃掉,那我这些年走的路,又算什么?!”
说完,她冲入木屋。
屋内空无一人,唯有一面古镜立于中央。镜面蒙尘,却隐隐映出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正躲在柜后偷笑。
阿芽跪倒在地,轻唤:“阿喃……是你吗?”
镜中影像转头,露出一张与她童年一模一样的脸,眨着眼睛说:“姐姐,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久。”
“对不起……我忘了你……”阿芽泪如雨下。
“没关系。”小喃笑着,“只要你还记得怎么说话,我就一直都在。”
话音未落,整面镜子碎裂,化作无数黑色虫豸,振翅欲飞。正是忘音兽群!
小归破门而入,挥动竹笛,吹出尖锐哨音??那是驱邪的“破妄调”。虫群受惊四散,却被阿芽猛然张口,发出一声贯穿林间的长啸:
“**阿喃是我妹妹!她住在我的记忆里!谁也不准碰她!**”
声浪如刀,斩断虫群飞行轨迹。语魂晶核自她怀中飞出,爆发出璀璨金光,将整片森林照得通明。那些黑虫在光芒中扭曲、燃烧,最终化为灰烬。
待一切平息,地上只剩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内里封存着一抹淡淡笑影。
阿芽拾起它,贴在心口。
“谢谢你。”她whispered,“谢谢你一直陪我说话。”
小归走上前,握住她的手:“现在你知道了??有些声音,即使来自虚构,只要真心对待,便是真实。而我们的使命,就是守护这一切:真实的、虚构的、过去的、未来的……所有值得被听见的话。”
他们走出噤林时,天光初露。前方地势渐高,一座巍峨山脉横亘horizon,山顶隐现琉璃色宫殿轮廓。
“那是‘言冢’。”小归望着远方,“传说中,所有被抹除的语言最终都会流向那里,堆积成山,化为晶石。若有人能登上山顶,敲响‘万言钟’,便可让天下失语者重获声音。”
阿芽握紧玉印,目光坚定:“那就去敲。”
风再次吹起,带着她们一路收集的纸条、名字、誓言与笑声,奔向那座沉默已久的圣殿。
她们知道,终点未至,而语言的长征,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