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大宋正式实行“双轨问政制”:一面维持科举选官,一面推行“民议代表制”,每州每五年选举一批“问议员”,职责非立法,而是专门收集、筛选、质询社会难题,并监督政府答复。
最年轻的问议员,是一位十七岁的牧羊女,她在首次会议上提出:“既然牛羊都能通过基因改良活得更好,为什么人类的社会制度,反而几千年都在重复错误?”
此问被列入《新问鉴》首条。
又二十年,阿穗寿至八十八岁。临终那日,她独自坐在井边,手中握着那只斑驳陶罐。月光洒落水面,倒影中不再是一人,而是千千万万张面孔??有农夫、工匠、学子、兵卒、妇孺、异族……他们静静伫立,如同守护某种永恒的契约。
她轻声问:“你们怕吗?”
水中众口一词:“不怕。因为我们终于明白,问,不是为了立刻得到答案,而是为了让这个世界,配得上那些不甘沉默的灵魂。”
风拂过,井水轻响,吐出七个气泡,一一破裂。
最后一声低语,飘向无垠夜空:
“下一个问题,由你们开始。”
春分再度降临阳谷,天地清明。古井边,新一代的少年围坐一圈,手中捧着清水。主持仪式的不再是阿穗,而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曾是当年那位背着铁盒的敦煌少年,如今已是“护问盟”第七任宗师。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却坚定:“你们手中的水,来自同一口井。但你们心中的问,应来自不同的命运。饮下之前,请记住:**真正的提问,从不寻求安慰,而是挑战惯性。**”
第一位少年来自川西茶山,她说:“我们采茶一年,收入不足官吏一顿宴席。我想问??**劳动的价值,为何总被权力重新定义?**”
第二位是辽东流放者的后代,他问:“祖先因言获罪,家族三代不得入学。如今虽已平反,可耻辱的烙印仍在血脉里。我想问??**宽恕可以颁诏,尊严能否赎回?**”
第三位是女扮男装的船工,她掌舵十年,却因性别无法登记户籍:“我在江上救过十三条命,可官府说我‘不存在’。我想问??**一个人的存在,要由谁来认证?**”
老宗师将这些问题一一录入陶简,放入新烧制的七彩釉罐。当他准备封泥时,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一名信使滚鞍下马,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函??来自幽州总部的加急通报:
“止问司余孽未绝。近日在荆湖道发现‘问魇阵’遗迹,疑为前朝禁术,可通过梦境篡改人的记忆与疑问。已有三位问议员在梦中‘自愿放弃质询权’,醒来后神志不清,自称‘从未想过那种事’。”
老宗师神色凝重,当即下令:“启动‘守梦计划’??凡参与问政者,夜间须佩戴‘醒魂铃’,并由同伴轮流值守。同时,派遣三支探问队,深入荆湖南北,查明‘问魇阵’源头。”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泉州港,一艘远洋商船缓缓靠岸。船上走下一名年轻女子,怀抱一只密封铜匣。她是海外华裔第三代,祖父曾因撰写《殖民赋税论》被驱逐出境。她此行归来,只为完成家族遗愿:将三代人积累的“海外之问”带回故土。
她的第一个问题是:“当我们的同胞在异国他乡被迫改姓易服,以求生存,这片土地,还记得他们吗?”
而在北方边境,一名戍边少年在风雪中点燃篝火。他翻开随身携带的《问鉴》抄本,在空白页郑重写下:“我的家乡被划入‘皇家猎苑’,全家被迫迁徙。可皇帝从未踏足那里。我想问??**一个人的家园,能不能被另一个人的爱好抹去?**”
火焰跳跃,映照着他冻红的脸庞。他不知道,这一刻的提问,已被地脉感应,悄然传入阳谷古井深处。
井水微微荡漾,七个气泡再次升起,如同轮回的呼吸。
而在皇宫深处,年轻的皇帝正独自坐在“全民问政院”的观问阁中,翻阅每日递上来的“百姓问笺”。他看到一条稚嫩的笔迹:“爸爸说只要听话就能吃饱,可我们一直听话,还是饿。我想问??**服从和饥饿,到底哪个更可怕?**”
他久久不能言语,最终提笔批注:“此问,朕不敢答。唯愿天下父母,不必以此问教子。”
夜深,他走出宫门,仰望星空。身旁老宦官低声劝道:“陛下何必自扰?万机之务,岂能一一回应?”
皇帝摇头:“从前我以为,治国在于决断。如今才懂,治国始于倾听。若连问题都听不见,何谈治理?”
数月后,第一座“问学院”在汴京落成,不授经义,不考八股,只教一事:如何提出一个真正的问题。教材第一课写道:“提问是灵魂的觉醒。它不诞生于书斋,而生于饥饿的胃、冻僵的手、被拆毁的屋檐下。当你看见不公却习以为常,那便是提问死去的第一步。”
又逢春分,阳谷古井边,新一批少年饮下井水。其中一名盲童忽然抬手,指向南方:“我虽不见,却听得见??南方有哭声,是孩子们在问:‘学费太高,我能不上学吗?’”
众人循声静听,果然,东南方向隐隐传来诵读声,夹杂着啜泣。那是数百名失学儿童在村口集体朗读《问鉴》片段,以此抗议“开蒙税”。
老宗师含泪宣布:“从今日起,‘问生日’不仅是提问之日,更是行动之始。凡被全国七十二讲问堂共同认定的重大问题,将触发‘共答机制’??地方政府若七日未回应,百姓有权集结‘问行团’,徒步赴京请愿,沿途官府不得阻拦。”
第一支“问行团”由此诞生。领头的是一位母亲,她的儿子因揭发县令贪污水利工程款,反被诬陷“扰乱民心”,判劳役三年。她带着全村人的签名布条,踏上通往汴京的长路。沿途,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有人扛着被强征的土地契据,有人捧着夭折孩子的医案,有人拿着被删改的课本。
他们不呼口号,只默默行走,每人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个问题。
走到黄河渡口时,船夫见状,主动放下桨,将自己的名字也刻上一块新牌:“我父亲死于河工塌方,包工头拿了官银却偷工减料。我想问??**人命,能不能比工程预算更重要?**”
这支队伍最终抵达京城,在“全民问政院”门前静坐七日。第七日清晨,皇帝亲临现场,逐一阅读每一块木牌。他当场下令彻查三十起积压冤案,并宣布:“自今日起,所有涉及民生疾苦的问行团,享有‘直通御前’之权。任何拦截者,以欺君论处。”
十年过去,大宋的“问文化”已深入骨髓。市井孩童游戏时不说“一二三”,而玩“一问二答三思量”;婚嫁习俗中新添“互问礼”??新人需当众向对方提出一个关于公平与责任的问题;甚至连寺庙撞钟,也改为先敲三响,再念一句百姓之问。
然而,新的危机也在滋生。
某些地方官员开始“定制问题”:提前发放模板,教导百姓写“标准问”,如“如何进一步提升幸福感”“怎样让政策更温暖人心”,而真正尖锐的质询,则被归类为“情绪化表达”,不予受理。更有商人出资购买“问权”,雇人排队提交有利于己方利益的“民意诉求”,美其名曰“优化营商环境”。
护问盟再次发出警报:“伪问回潮,形式主义正在吞噬真实的痛苦。”
新一代的问师们发起“净问运动”,倡导“三不原则”:不修饰、不代笔、不出租问题。他们在街头设立“真问亭”,配备独立监察员,确保每一个问题都出自本人之手、本心之声。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一名少年冒雨冲进真问亭,浑身湿透,颤抖着写下:“我爸被征去修堤,三天没回来。村长说‘牺牲光荣’,可我们连他的尸体都没见到。我想问??**国家需要堤坝,就一定要吃人吗?**”
这一问,经由地脉传至阳谷,古井骤然沸腾,七道水柱冲天而起,惊动四方。
次日,朝廷派钦差彻查河工命案,牵出背后庞大的贪腐网络。十名高官落马,其中包括两名曾参与“御问书院”建设的“问政专家”。人们这才发现,他们早已将“问”变为控制工具,用“科学问卷”“民意指数”等术语包装压迫,使暴政显得“合理”。
风波渐平,但思考未止。
一位年轻学者在《问学月刊》发表长文:“我们曾以为,只要有了提问的权利,真理就会自然浮现。可现实告诉我们,**提问之后,还有解释之争、记忆之战、意义之夺**。一个被反复扭曲的问题,有时比沉默更具欺骗性。”
此文引发全国大讨论。多地兴起“问辩会”,邀请不同立场者围绕同一问题展开对话。例如:“扶贫款该直接发给穷人,还是投资基建?”“学校该教服从,还是教质疑?”“面对外敌,该主战,还是主和?”
没有标准答案,只有持续追问。人们逐渐懂得:**共识不是消灭分歧,而是在分歧中学会共存。**
时光流转,百年之后,阳谷古井已成为圣地。井畔矗立七座石碑,镌刻着百年来最具力量的七个问题:
1.“资源取之于民,为何决策却不由民定?”
2.“谁在用我们的血肉,换取他们的安稳梦?”
3.“当提问变成表演,沉默是否才是真正的反抗?”
4.“政策是谁的‘均’,又是谁的‘田’?”
5.“劳动的价值,为何总被权力重新定义?”
6.“一个人的存在,要由谁来认证?”
7.“国家需要堤坝,就一定要吃人吗?”
每逢春分,万千民众齐聚于此,不再只是提问,而是开始尝试回答。有人带来解决方案,有人分享失败教训,有人只是静静地聆听。
井水依旧清澈,映照着无数仰望的脸庞。
而在宇宙深处,传说那枚来自戈壁的水晶球并未消失。它漂浮于星河之间,持续接收着这个星球上传出的每一个问题。每当一个真诚的提问升起,球体便闪烁一次微光。
有天文观测者声称,在无云之夜,能看到一道细弱却坚韧的光束,从阳谷古井直射苍穹,仿佛一根连接人间与星空的丝线。
有人说,那是人类灵魂的频率。
也有人说,那是文明尚未熄灭的证明。
而那个最初的陶罐,如今静静陈列于“初源问馆”中央。玻璃罩内,它斑驳的表面仍渗出淡淡水汽。馆员每日更换托盘中的积水,据说,那水始终带着一丝咸味??像是泪水,又像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