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院角的符灯已熄,只余灯罩上几点凝结的露珠。
奶奶佝偻着背,在灶屋里忙碌。
锅沿冒着白气,小鱼蹲在灶膛前,小脸映着火光,正笨拙地把最后一点柴草塞进去。
「辰娃子,黄道长。」
奶奶用笊篱捞起四个滚烫的水煮蛋,用一张布包好,塞进黄老道的布兜。
「路上垫垫肚子,山里风硬。」
黄明远立刻躬身道:「多谢老太太!您费心了。」
奶奶的目光转向江辰,嘴唇翕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麽,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转身,撩起围裙,用力擦着已经光可鉴人的灶台。
江辰和黄老道走出房门。
「哥……」
小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辰回头,看见妹妹扒着门框,大眼睛水汪汪的,那件红袄子衬得她小脸更苍白了些。
她没有跑出来,只是把小小的身体藏在门板的阴影里,怯生生地望着他。
江辰走过去,蹲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脸道:「在家听奶奶话。」
小鱼用力点头,小嘴抿得紧紧的。
「走吧。」
江辰直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被晨露打湿的土路。
刚来到村口,就看到一棵老槐树下,几道身影被清晨的寒气冻得缩着脖子。
柱子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破帆布包,他爹江铁栓拄着根粗木拐,空荡荡的左裤管在风里晃荡,脸色依旧灰败。
柱子娘搀着他,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柱子奶奶颤巍巍地站着,手里拎着个小布包,里面大约是几个硬邦邦的馍。
柱子三叔叼着旱菸袋,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里面塞满了被褥衣物。
「柱子,路上机灵点!到了地方听你三叔话!少说话,多干活!」
柱子娘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替他整了整皱巴巴的衣领。
柱子低着头,闷声应着:「嗯。」
柱子三叔猛吸了一口旱菸道:「嫂子放心,有我呢。南边厂子包吃住,一个月三百块,攒下钱寄回来,家里日子总能……」
「柱子。」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三叔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江辰和黄明远已走到近前。
柱子抬起头,看到江辰,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辰娃子?你们……去矿上?」
江辰没回答,目光落在柱子肩头那个沉重的帆布包上,又扫过他眼里深藏的疲惫和茫然,直接问道:「柱子,还想念书吗?」
柱子脸上那点勉强的笑瞬间僵住,随即被巨大的错愕和茫然取代。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块石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想吗?
怎麽可能不想!
学校的课桌,书本的墨香,黄老师讲课时飞扬的神采……
那些东西在梦里都是甜的。
可看看佝偻着背的奶奶,看看爹娘空荡荡的眼和爹那条空裤管……
那点甜,瞬间被现实冰冷的苦水淹没了。
「念……念书?」
柱子娘的声音陡然拔高:「辰娃子!你说啥胡话呢!家里就剩柱子这一根顶梁柱了!铁栓的药,还有一家子吃喝……」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柱子三叔也重重叹了口气,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辰娃子,柱子家这光景,实在没法子啊!念书?那得花钱!花功夫!柱子不去干活,家里地里那点收成,养活两张嘴都够呛,哪来的钱供他?娃子,心气儿谁都有,可人得认命!活着比啥都强!」
柱子听着三叔的话,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
江铁栓拄拐站在一旁,垂着脑袋,肩膀不停耸动,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铁打的汉子,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还得眼睁睁看着十四岁的儿子被推进这人世间的大潮中,任由潮水吞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直没开口的黄明远忽然上前一步。
他目光扫过柱子一家绝望的脸,最后落在江铁栓身上。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铁栓兄弟!让柱子留下!念书!」
江铁栓愕然抬头:「黄道长?您……」
「贫道说过!贫道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你们一家饿着!更不会让铁栓兄弟的腿断了药!柱子这娃子,不该这麽早去钻厂子!他该坐在学堂里,念书!明事理!长本事!」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江铁栓:「铁栓兄弟,信贫道这一回!柱子留下,他的那份嚼谷,贫道来想办法!绝不比他在厂子里挣得少!」
空气仿佛凝固了。
柱子娘忘了哭,柱子奶奶也忘了叹息,都直愣愣地看着黄明远。
江铁栓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黄道长……您……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还欠着您一万块钱,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还清……」
他空荡荡的裤管在晨风里无力地晃了一下,眼睛不敢看黄明远,只死死盯着脚下被冻得硬邦邦的泥土。
那下面埋着他作为男人的全部尊严和一家之主的担当,如今却只剩沉重的债务和无力感。
「俺这废人……咋还能……咋还能再拖累您……」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激动地咳嗽起来。
柱子娘在一旁无声地落泪,伸手想替他拍背,却被丈夫轻轻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