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的相貌可以通过某种手段来改变，可交谈间不经意露出的神态，以及细微的小表情却是很难更改的。
方成朗初见黑纱女时，便觉得对方身上带着莫名的熟悉，但当时人多忙碌，他便没有细思。
山风掠过峰顶，吹动四人衣袂翻飞。虞昭站在崖边，指尖轻触石碑上新刻的“醒川”二字，字迹尚带凿痕，却已透出温润之意。她没回头，也知道身后是谁??萧霁的脚步最稳，沈照夜总在第三步时略顿一下，谢无咎则从不掩饰铠甲与剑鞘相碰的轻响。
“你们不该来。”她低声说。
“那你也不该一个人走这么远。”萧霁将一件披风搭上她肩头，语气不容反驳，“心脉虽稳了，可归墟茧崩裂时反噬的梦毒还在你识海游走。昨夜你又梦见林疏自尽，对不对？”
虞昭指尖微颤。她确是梦见少年跪在雪中，手中握着半卷《梦篆残经》，一边笑一边割腕，血染红了整片梦境。“只是旧念未清罢了。”
“不是只是。”沈照夜走到她左侧，琴匣放在脚边，声音如月下溪流，“你在替他承担愧疚。你以为让他留在醒川赎罪，就是救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他真正需要的，不是疗愈别人，而是被允许软弱一次？”
虞昭怔住。
谢无咎立于右侧，目光沉冷：“我们陪你入寒渊，不是为了看你把新的重担压回自己肩上。你说大道无情，可你连‘放下’都不敢学。”
山巅寂静，唯有松涛起伏。
良久，虞昭缓缓坐下，背靠石碑，仰望星空。“我怕啊。”她终于开口，嗓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怕一旦松手，那些曾因我而死的人就会彻底被人遗忘；怕我若不再背负一切，便配不上他们喊一声‘师尊’。”
三人沉默。
然后，萧霁也坐了下来，离她不过一尺距离。“你知道师父当年为何选你继承心律堂吗？”他忽然问。
虞昭摇头。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在试炼中听见亡魂哭声后，没有拔剑斩妄，而是蹲下身问：‘你要我记住谁的名字？’”萧霁望着她，“你从来不是无情之人，你只是太早学会用冷漠当铠甲。”
沈照夜轻轻打开琴匣，取出那把断弦未修的古琴。“师父还说过一句话??真正的无情道，不在断情，而在知情之后仍不退缩。”他指尖抚过琴面，“就像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无痛，而是为了让别人少痛一点。这何尝不是一种深情？”
谢无咎站着没动，但声音低了几分：“所以别再独自登高了。我们要的不是一个永远挺立的师尊，而是一个会累、会疼、也会回头看看我们的虞昭。”
虞昭眼眶发热。
就在此时，天际忽有异象。一道银线划破夜空，坠向东方山岭，落地处腾起七色烟霞，竟凝成莲花形状，久久不散。
“那是……心鉴之瞳的余光？”沈照夜蹙眉。
萧霁脸色骤变：“不对。那是‘誓引’共鸣！有人以精血重启忘川寨旧约！”
虞昭猛地站起，白发在月光下如霜雪纷扬。“不可能……那契约随母亲葬入地宫，钥匙早已熔毁。”
“可若有人找到了替代之物呢？”谢无咎拔剑出鞘，剑锋映出远方烟霞中的影子??那分明是一枚玉珏的轮廓，与虞昭当年赠予林疏的入门信物极为相似！
“林疏！”虞昭心头剧震。
三人当即御风而行，一夜疾驰，重返醒川。
谷中静得出奇。本该晨课的弟子们蜷缩屋内，门窗紧闭，脸上带着梦游般的微笑。庭院中央，林疏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周身缠绕着淡青色梦丝，头顶悬浮着那枚裂痕斑驳的玉珏。他的嘴唇无声开合，似乎在诵读某种禁忌咒文。
“他在用自己的命唤醒‘归墟残识’！”沈照夜惊道，“他想复活所有死于冤案的亡魂？！”
虞昭冲上前欲打断仪式，却被一层无形屏障弹开。林疏睁开眼，眸中已无焦距，只有一片混沌星河。“师尊……您来了。”他喃喃，“我说过，我要创造一个没有人会被遗忘的世界……现在，我终于找到方法了。”
“你疯了吗？”萧霁厉喝，“强行召回执念未消的亡魂，只会催生更大怨潮！你这是要让整个北境沦为第二个寒渊！”
“那又如何？”林疏凄然一笑，“至少他们能再活一次，哪怕只是一瞬，也能听见亲人唤他们的名字！而您呢，师尊？您宁愿让他们永远沉睡，只为保住所谓的‘天道平衡’！”
虞昭双拳紧握，指甲陷入掌心。“林疏，我知道你想见父母一面。可生死有序，阴阳有界。若人人都可逆命复生，那活着的人又算什么？他们的泪水、牺牲、成长……岂非全都成了笑话？”
“可我连哭的机会都没有！”林疏嘶吼，玉珏轰然炸裂，化作万千光点涌入地下。刹那间，大地震动，一道幽绿裂缝蔓延而出，从中升起无数模糊身影??皆是当年枉死者，面容扭曲，口中发出无声呐喊。
“不好！”谢无咎挥剑斩向地脉，却发现剑气穿过鬼影毫无作用，“这些不是魂魄，是执念凝成的‘忆魇’！它们只会吞噬活人的记忆为食！”
果然，靠近的几名弟子瞬间呆滞，眼神空洞，口中开始重复陌生的话语：“孩儿……娘对不起你……”、“将军，敌军已破关……”、“阿姐，我不该抢你的药……”
虞昭心如刀绞。她认出了那些声音??正是七年前朝廷清洗忠臣时，被秘密处决的官员家属、战俘与医者。他们的遗言从未被记录，他们的尸骨无人收殓。如今，这些被压抑的悲鸣借林疏之血喷涌而出。
“停下吧。”她走上前，面对林疏，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恨命运不公，可你也正在成为另一个施暴者。你唤醒他们，却不给他们安息的机会，这和当初抹去他们存在的权贵有何不同？”
林疏浑身颤抖：“可我……我只是想让他们被看见……”
“那就让我来。”虞昭解下腰间玉佩，轻轻放在地上，随即盘膝而坐，双手交叠于膝上，“我以心律堂主之名，开启‘铭心阵’??凡有姓名者，皆入我识海；凡无声者，皆由我代诉。”
话音落下，她额间浮现一道金纹，正是心鉴之瞳的印记重生。她开始吟唱一首古老的安魂曲，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鲜血从嘴角溢出。她的意识沉入深渊，迎向那一片片破碎的记忆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