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歇中的兴邦策(第1/2页)
武昌府新设的湖广行辕,原是清军镇守武昌时的总兵衙门。朱漆大门上,昔日烫金的“大清”二字已被尽数刮去,只留下两道浅浅的凹痕,如同旧王朝的伤疤;取而代之的“大明湖广行辕”匾额,墨色未干,边缘还沾着些许木屑,却透着一股新生的锐气,在晨光下泛着庄重的光泽。行辕正厅比磐石新垒的指挥塔宽敞数倍,青砖铺地,缝隙间还残留着清军撤离时的马蹄印;梁柱巍峨,上面曾被清军刻下的蛮夷纹饰,已被工匠用红漆覆盖,隐约可见“复我神州”的暗纹。
可厅内的气氛,却比指挥塔更显凝重——那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对长江止步的不甘、对未来走向的迷茫,以及对清军随时可能反扑的深层忧虑,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都带着一丝凉意。
林宇端坐主位,身着玄色锦袍,袍角绣着暗纹的龙形图案(非皇家制式,而是西南根据地特制的统帅标识,龙爪握剑,象征武力护明)。他面色沉静如深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白帝城保卫战时,一位阵亡老兵的遗物,此刻却成了他平复心绪的寄托。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厅中众人时,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沉稳,仿佛能看穿每个人心中的疑虑与不安。
下首,陈墨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领口和袖口沾着湘西的红土,那是他连日勘察屯田区留下的痕迹;眼底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显然是刚从百里外的营地赶回来,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叶梦珠依旧是那身沾着铁屑的匠作服,衣襟上还别着半截炭笔,手中攥着一卷画满器械图样的麻纸,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是她熬夜修改的火器改进方案,眉宇间锁着技术难题的严峻。吴明远则捧着一叠疫病简报,纸张边缘被他反复摩挲得发毛,他时不时用手指按压太阳穴,指腹上还沾着草药的汁液——显然在为军中蔓延的痢疾发愁,连熬药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几名湖广反正的官员和新归附的地方士绅坐在末席。他们穿着半旧的绸衫,袖口磨得发亮,坐姿端正却略显僵硬,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膝上。武昌乡绅张启元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袖中的折扇,扇面上“武昌八景”的画早已被汗水浸透;汉阳反正的知县李默则频频看向厅外,仿佛担心清军的铁骑会突然冲进来。他们的眼神中满是不安与期盼——不安的是清军在北岸的虎视眈眈,期盼的是林宇能给出一条让湖广安稳的出路。
整个大厅里,只有茶水在粗瓷杯中轻轻晃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传来的纸张翻动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连窗外的鸟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唰!”
一声布料摩擦的锐响,打破了死寂。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军官猛地站起身,腰间的佩刀因动作幅度过大,刀鞘撞在椅腿上,发出“哐当”的巨响,震得杯中的茶水溅出几滴。他叫赵猛,是磐石营出身的校尉,脸上一道从额头划到下颌的刀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那是当年白帝城保卫战时,为了掩护伤员撤退,被清军的弯刀砍伤留下的痕迹。此刻,那道疤痕因激愤而涨得通红,更显狰狞。
“林帅!”赵猛的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弟兄们在长江里尸骨未寒!昨天还有兵卒在江边捞起战友的残肢,连全尸都凑不齐!这血仇还没报,如今我军兵临江畔,却…却要止步不前?”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暴起,仿佛要将掌心捏碎,“这岂非纵虎归山,寒了万千将士之心?!末将请战!末将愿率三百敢死之士,今夜就驾小舟偷渡长江!哪怕只剩最后一人,也要在北岸打开一个缺口!纵是死,也要咬下建奴一块肉来,为弟兄们报仇!”
他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厅中几名出身行伍的将领,如荆州守将周毅、岳州参将吴奎,眼中也泛起了共鸣的光芒,纷纷点头附和,虽未说话,却用眼神表达着支持。
赵猛的话音刚落,张启元便颤巍巍地开口。他扶着椅臂,缓缓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如同风中残烛,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甚至有些发颤:“林帅,诸位大人…我等小民,盼王师如久旱盼甘霖。去年清军屠武昌时,我躲在菜窖里,亲眼看着街坊被砍头,连三岁孩童都没能幸免…”他的声音哽咽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如今大军止步于此,清虏在北岸虎视眈眈,听说阿济格亲王已率五万大军压境…若他们反扑过来,我等…我等身家性命暂且不论,这刚光复的湖广,恐…恐又要遭涂炭啊!”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厅中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李默等反正官员纷纷点头,李默甚至忍不住说道:“林帅,要不…咱们向西南求援吧?再多调些粮草和兵马,或许还能再拼一次…”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担忧,有质疑,还有隐晦的退缩,让原本就凝重的气氛更加混乱。
“诸位静一静。”
林宇抬手,动作不大,只是轻轻按了按桌案,却带着一股无形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先落在赵猛因激愤而涨红的脸上,停顿了片刻——他看到了赵猛眼中的血丝,那是失去战友的痛苦;又扫过张启元颤抖的手指,那是对屠城的恐惧;最后掠过每一个在座者的脸庞,那目光沉稳而锐利,仿佛能看穿每个人心中的疑虑。
“非是怯战,更非纵敌!”林宇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冷峻,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每个人的心上,“实乃——力有未逮,根基未稳!”
他迈步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湖广地图前。那地图是叶梦珠让人用桑皮纸连夜绘制的,标注详尽,连每条河流的支流、每座小山的海拔都清晰可见,还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土地肥力——红色为沃土,黄色为荒地,黑色为灾区。林宇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从西南遵义蜿蜒至长江南岸的漫长补给线上,指尖划过之处,标注着“骡马倒毙点”、“粮队遇袭处”的红点密密麻麻,像一串血泪:“从西南到湖广,千里馈粮,运抵前线的粮食十不存四!上个月,一支五十人的运粮队,在野猪峡遭遇清军伏击,最后只逃回来三人,粮食全被烧光!”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沿途骡马倒毙超过两千匹,民夫饿死、累死、被清军袭击致死的,已有三百余人!现在招募民夫,要给双倍的口粮,还没人愿意来——谁都知道,护粮就是送死!此非将士不勇,实乃长江天堑难越,我军后勤血脉早已枯竭!强行再战,便是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去送死!”
话音刚落,他的指尖又划过湖广腹地大片标注着“荒芜”、“流民”的黄**域,那些区域用淡墨勾勒出村庄的轮廓,却都被打上了“焚毁”的叉号,几乎覆盖了半个湖广:“诸位看看,这湖广新复之地,经清军反复蹂躏,早已赤地千里,十室九空!荆州城外围,三里之内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岳州府的粮仓,被清军烧得只剩灰烬,连老鼠都找不到一粒米;常德一带,流民多达五万,上个月我派人去勘察,看到有流民在啃树皮,还有人因吃了有毒的草根而丧命!”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残酷的现实:“无粮可征,无民可依!这样的湖广,看似收复,实则只是一个空壳!无根之木,岂能参天?无源之水,焉可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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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让原本激愤的赵猛垂下了头,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请战的话——他想起了昨天巡查时,看到士兵们捧着稀粥的样子,碗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连一粒完整的米都没有;让忧心忡忡的张启元面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颤抖,他想起了自家田地里的荒草,已经长得比人还高,根本无法耕种——他们都知道,林宇说的是事实,只是不愿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