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书屋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天子那句平淡的问话,听在皇后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她那张总是雍容华贵的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她强撑着仪态,从宝座上起身,对着天子屈膝一福,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臣妾……臣妾参见陛下。不知陛下与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她试图将场面圆过去,“臣妾不过是许久未见宝丫头,心中挂念,召她入宫来说说家常话罢了。”
“家常话?”
天子的目光,从那本静静躺在地上的蓝皮册子上,缓缓移到了皇后那略显僵硬的笑脸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朕瞧着,你们这‘家常话’,说得倒是不怎么太平。怎么,宝丫头竟被你吓得,连怀里的书都抱不住了?”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质问。
可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皇后的心里。
一旁的北静王水溶,则像是完全没看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摇着折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殿内的陈设,仿佛真的只是来“赏鉴”古画的。
只是他那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过那本地上的册子。
“不……不是的!”
薛宝钗仿佛被天子这句“吓得”的话,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
她猛地抬头,那张泪痕斑驳的脸上,满是惊恐绝望,对着天子拼命地磕头,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泣血。
“陛下!陛下饶命!此事不关娘娘的事!是罪女的错!是罪女的错啊!”
她一边哭喊,一边竟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想要将那本账册抢回怀里,嘴里语无伦次地叫着:“不能看!不能看!看了……看了我们薛家,就真的要满门抄斩了啊!”
她这副模样,将一个被家族秘密与宫廷威压逼到了崩溃边缘的、无知少女的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她越是想抢,越是想藏,便越是欲盖弥彰,越是让那册子里的内容,显得惊心动魄!
“放肆!”
皇后厉声喝道,她万万没想到,薛宝钗竟敢在天子面前如此失仪!
她想命宫女将宝钗拖下去,可天子在此,她又不敢擅动。
一时间,竟是进退失据,狼狈不堪。
“让她说。”
天子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看着在地上哭得几乎要断过气去的薛宝钗,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安抚:“丫头,别怕。抬起头来,看着朕。告诉朕,那本册子里,到底写了什么,能让你们薛家,满门抄斩?”
这温和,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薛宝钗抬起那张被泪水与恐惧浸透的、我见犹怜的脸,看着高高在上的天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
“李德福。”
天子淡淡地开口。
“奴才在。”
一旁侍立的内侍监总管李德福,立刻躬身上前。
“去,把那本册子,捡起来,给朕……念。”
天子说出最后一个字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身旁的皇后。
皇后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几乎要站立不稳。
李德福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本蓝皮册子捡了起来。
他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开了第一页。
只看了一眼,这位见惯了宫中风浪,早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太监,脸色,也瞬间变了。
他定了定神,这才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却清晰的嗓音,开始宣读。
他没有读那些枯燥的数字,而是专挑那些最敏感、最要命的条目来念。
“成化十五年,冬。为求两淮盐路通畅,由二管家薛安经手,送礼于两淮盐运使司主簿李某,白银五千两。注:此礼,乃奉京中‘国舅府’王爷之命,代为转交。”
“国舅府”三个字一出,皇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
李德福仿佛没有看见,继续念道:“成化十七年,春。盐船被扣,由大掌柜张德辉出面,宴请盐运使司副使周某于‘一品楼’。席间,送上扬州瘦马四名,前朝大家字画三幅。注:周副使言,此乃‘上意’,非是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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