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幸存的使团成员返回京城。除小男孩外,其余人均已失语,但他们带回了一卷用黑泥写就的经书,经译经僧破译,内容竟是上古时期人类共同使用的“原初语”残篇。其中一段写道:
>“言生于痛,而非乐。故真话常如刀割喉,假话才似蜜滑舌。智者不求悦耳之辞,而寻刺心之实。”
皇帝下令将这段文字镌刻于无墙之台基座四周,并增设一条新规:凡登台者,不得使用修辞、比喻或典故,必须以最直白的方式陈述事实。违者,台基将自行震动警示。
这一规定引发了巨大争议。许多文人士大夫抗议此举贬损语言之美,称“直言岂能无艺?”甚至有诗人在街头张贴《哀言赋》,痛陈“今上以刑律治口,以痛苦验诚,恐将天下文章尽化粪土”。然而,普通百姓却纷纷响应。越来越多的人登上高台,说出那些藏匿终生的真相:
一位教书先生坦言:“我教学生‘仁义礼智信’,可我自己贪污学田租金二十年。”
一名寡妇哭诉:“我丈夫死后,我暗自欢喜,因为他活着时每晚都打我。”
就连那位曾毒杀幼弟的女子,在服刑期间也被允许登台补充:“那天我说恨他抢走家产,其实是怕他长大后揭穿我是母亲与仆人生的私生女。”
每一次坦白之后,无墙之台周围的虹彩藤蔓便生长一寸,光芒也愈加稳定。科学家们研究发现,这些植物的基因序列竟在持续变异,似乎正在进化出某种接收并储存人类情感波动的能力。
就在众人以为风波渐平之时,东海再次传来异动。一艘商船返航途中遭遇浓雾,在罗盘失灵的情况下漂流数日,最终靠岸时全体船员均已失踪,唯留航海日志最后一页写着:“我们听见了歌声……是从海底传来的,像很多很多人一起在唱一首我们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
心理医者协会紧急调阅近半年全国心理档案,发现一个惊人共性:几乎所有参与过深度告白的人,无论年龄性别,都在梦中反复听到这首不存在的歌谣。旋律简单,仅有五音,歌词模糊不清,但醒来后总会在纸上无意识写下同一个词??“回家”。
专家推测,这或许是黑核彻底消散前释放的最后一道信息波,穿越地脉与海洋,唤醒了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最原始的记忆:在语言尚未诞生的时代,我们曾以共鸣维系彼此,如同星辰依靠引力相连。
为了回应这份呼唤,皇帝做出一项前所未有的决定:解散直言司与海外事务署,成立全新机构??“共感院”。该院不设官员等级,所有成员均需定期接受心灵净化仪式,并通过特殊训练学会“情绪共振”。他们的使命不再是审查或引导言论,而是充当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导体”,帮助社会维持心理平衡。
共感院首任院长,正是当年那个赤脚捡贝壳的小女孩。如今她已二十有二,因长期在启口园做志愿者,练就了一种奇特本领:只要握住对方的手,就能感知其内心最深的秘密,且不会受到负面情绪侵蚀。她给这项能力取名“静听”。
上任第一天,她带领团队来到当年语核碎片现身的海滩,举行了一场名为“归流”的仪式。参与者来自全国各地,身份各异??有曾经的贪官、施暴者、骗子、背叛者,也有受害者、守护者、赎罪者、沉默者。他们手拉着手围成巨大圆圈,面向大海齐声低语:
“我们曾伤害他人。”
“我们曾欺骗自己。”
“我们害怕被看穿。”
“我们渴望被理解。”
“我们知道错了。”
“我们还想活下去。”
声音并不整齐,甚至夹杂抽泣与哽咽,但却异常坚定。当最后一句落下,海面突然平静如镜,倒映出漫天星河。而在每个人脚下,沙粒之间悄然钻出嫩芽??那是新的虹彩花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开花,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绚丽光泽。
传说自此之后,每逢月圆之夜,若有人静坐海边凝神倾听,便能隐约听见海底传来阵阵哼唱,既像哀悼,又像祝福。渔夫们说,那是语核最后的回响,也是人类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对话。
多年以后,一位游历四方的旅人途经听城,在言林中歇脚。他看见一位盲眼老人坐在藤蔓之下,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琵琶。老人忽然拨动琴弦,奏起一段陌生曲调。旅人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听懂了每一个音符背后的含义??那是一段关于等待、遗憾与原谅的故事,没有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更清晰。
曲终,老人微笑:“你看不见,但我看得见你眼角的泪。这就够了。”
旅人怔住,良久才问:“您是谁?”
老人抚摸琵琶上一道深深的裂痕,轻声道:“我是第一个不敢说话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学会用音乐说实话的人。”
风吹过言林,万千藤蔓同时轻颤,洒下星星点点的虹彩光尘,落入泥土,落入河流,落入每一个愿意倾听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