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他没有倒下的,便是这七百双懵懂而带着惊惶的眼睛,是这书局里正一页页印下去的圣贤之言。
刊印经典,抚育孤寒,这是他在功业尽头,为自己寻得的一方心灵净土,一处可以安放疲惫的港湾。
他甚至开始勾勒几年后的图景:书局藏书楼拔地而起,孩子们长大成人,或耕读,或经商,成为这劫后土地上一点微末而实在的生机。
他期望着,在这片亲手收拾的残局里,能得一个晚景的安稳。
“走吧,”他收回目光,对赵烈文道,“去看看孩子们。再去书局,瞧瞧《船山遗书》的刻板进度。”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归家的放松。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踏入总督衙门签押房的那一刻,便被彻底击得粉碎。
一封加盖着鲜红“军机处”印泥的六百里加急廷寄,正静静地躺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灼逼人。
侍立在一旁的戈什哈垂手肃立,大气也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曾国藩的脚步顿在门槛内。他盯着那封黄绫封套的急件,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绕上来。
他沉默地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沉重的文书。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
他慢慢拆开封套,抽出里面的谕旨。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代表至高皇权的朱笔御批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神:
“……着曾国藩迅即启程,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专办剿捻事宜,务期克日殄灭,以靖地方……”
剿捻!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他已然疲惫不堪的心湖里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捻军!那支在淮北平原上纵横驰骋、飘忽如风的马队!朝廷竟要他……再上沙场?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握着谕旨的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冷百倍。
他刚刚亲手解散了赖以纵横天下的湘军!如今他手中,除了这金陵城的总督印信,还有何兵可用?
无湘军一兵一卒!空顶着钦差大臣的煌煌头衔,却只是一个被抽去了筋骨的空架子!
“涤帅……”赵烈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沉重。
显然,他也看到了谕旨的内容,深知这其中的艰难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