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桌》
暑气未褪,巷口的青石板还烫得吓人,像被太阳烙过的铁板。七七却像全然不觉,她先把两条围裙——一条月白、一条湖蓝——浸在井水里搓了搓,拧得半干,晾在摊架的木横杆上。围裙的细带垂下来,被风一吹,像两条刚醒的柳叶鱼,轻轻拍打她的小腿。
接着,她从三轮车后斗里搬出折叠桌椅:四张矮方桌,八把小圆凳,全是杉木做的,木纹里还留着山里的松脂香。桌椅去年冬天才上过桐油,又被春日晒得微微开裂,摸上去像老人手背的皱纹,却带着阳光的暖意。七七把它们一字排开,桌脚与桌脚之间,恰好留出一臂宽——这是她算好的,既能让客人坐下时膝盖不打架,又能在突然落雨时迅速收拢,像收拢一把折扇。
第一张小桌,她特意摆在梧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正下方。树影斑驳,像一池碎银子,正好罩住桌面。她从围裙口袋摸出一块碎花布,抖开——是去年阿斗从集市给她带的,浅粉打底,绣着野菊和鹧鸪。布角有些褪色了,却洗得发白,带着皂角的清香。七七把布铺在桌上,用手背抹平褶皱,指尖顺着布纹游走,像在抚平一张旧信笺。
第二张小桌,她挪到凉茶桶旁边。阿斗刚才把桶擦得锃亮,桶沿还沾着水珠,在夕照里闪出铜镜似的光。七七把桌布换成靛蓝的,布角用白线锁了回纹,像水波里荡开的涟漪。她想了想,又从竹篮里取出一只粗陶碟,摆上一小把茉莉,花苞还闭着,像一群抿着嘴的小拳头。陶碟是阿斗去年烧的,边缘有个豁口,七七用细砂纸磨过,倒像个故意留的月牙。
第三张、第四张,她摆得远了些,靠近巷口的路灯。灯还没亮,灯罩里积着去年的蚊虫尸骸,像一小撮焦茶末。七七踮脚,用抹布把灯罩也擦了,抹布过处,玻璃透出淡金色的光晕,像被晨雾吻过的蜜糖。她把最后一块桌布铺好——这块是藏青色的,没有花纹,只在四角缝了铜钱大的木扣。七七把木扣扣在桌角的小钉上,布就绷得平平整整,像一面小小的帆。
八把小圆凳,她按梅花形摆开。凳面是藤编的,有些年头了,藤条被磨得发亮,像包浆的核桃。七七蹲下身,用指甲刮了刮凳脚,确认没有毛刺,才满意地拍拍手。最后一只是阿斗常坐的那把,她特意在凳面上绑了个旧蒲团——蒲团是去年晒干的蒲草编的,边缘已经松散,像一圈炸开的爆米花。七七把蒲团拍了拍,草屑簌簌落下,混入青石板缝里的尘土。
摆完桌椅,七七直起腰,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像一排小黑刷子。她退后两步,眯眼打量:四张桌,八只凳,一块粉布,一块蓝布,一块靛布,一块藏青布,像四片落在人间的云。凉茶桶在侧,茉莉花在暮色里悄悄吐香,梧桐叶的影子筛下来,把碎花桌布上的鹧鸪染成了活物。